第59章 番外3:小雪初霁晴方好——雪空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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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昔泽三年,冬。
  湛蓝的天空如一方无瑕的暖玉,莹润澄澈,朗日轻轻洒下暖辉,将下方的青山绿水,红楼碧瓦上镀了一层明亮的光华,明耀地昭示着这个太平天下。
  长长的队伍从大堂一直排到街上,从白发苍颜的老人至不及三尺的幼童,从六尺大汉至娇娇弱女,无论是紫袍绛服还是白衣青衫,所有的人都是规规矩矩,安安静静地排着队。
  临街的牌匾上三个斗大的隶书───品玉轩。不过是简朴的白板,平常的素墨,偏这三字却尽显雍容格度,令人见之生敬。
  品玉轩,天下人都知道,这是一座医馆,天下人也都知道,这品玉轩中的主人是天下第一的神医───有着“木观音、活菩萨”之称的君品玉。天下人更知道这君神医医人的规矩:无论贵贱贫富,求医者一律亲自到品玉轩,神医都会亲自诊断,但恕不上门出诊。
  大堂里,一个年约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正端坐在长案后,耐心地听着案前坐着的病人讲述病痛。
  那女子一袭淡青衣裙,头上仅一支黄玉钗挽着满头青丝,修饰得甚是朴素,却生得极为妍丽,一张完美的鹅蛋脸,雪肤黛眉,杏眸樱唇,端是难得一见的佳人,更兼眉目间那柔和慈悯的神态,让人生了再重的病,见到她也要缓上三分。
  “老人家,按这药方抓药,早晚一剂,半月后当可痊愈。”
  不但人美,便是那声音也是柔润如水,清清畅畅地流过,怡心怡脾。
  “好好好。”病人连连点头,脸上堆满感激的笑,“多谢君菩萨。”
  “石砚,送送老人家。”君品玉淡淡颔首,然后目光转向下一位病人,慈悯的神态间未有丝毫改变,“这位大爷有哪里不妥?”
  ……
  这一边,君品玉有条不紊地诊病开方,而大堂的另一边却静立着五名男子,目光炯炯地看着她。
  那五名男子当中有一人年约二十七八,着一袭浅紫长袍,除头顶束发玉冠外,全身无一丝奢华之物,却气度高华凛然,目光顾盼间自有一种令人不敢对视的威仪。而他身后作随从打扮的四名男子虽无主人的出色仪表,但也都挺拔英武,望之不俗。
  这五人巳时即至,却不见其排队问诊,也不向主人问座请茶,只是站在一旁看着,看这简朴的品玉轩,看这品玉轩的女神医,看医馆中的学徒,看那些排队治病的病人。
  而观这五人,也不似有病,石砚曾上前招呼,若是看病便请排队,若是有事找师傅,便请酉时再来。为首之人只是淡笑摇头,那模样倒似石砚的询问打扰了他,于是石砚便也不再多管,自一旁忙去,毕竟跟随师傅时日已久,什么样的怪人没见过呢。
  申时四刻,乃是品玉轩闭馆之时。
  送走最后一个病人,人来人往了一天的品玉轩终于安静下来,颇有倦色的君品玉揉揉眉心,目光扫一眼那五人,也未有理会,自入后堂去,而几名学徒则迅速地整理打扫,完事后也回后堂去,只余那五名男子依旧伫立于堂中。
  “主人?”四名随从中有人开口,毕竟以他们主人的身份岂能被如此冷待。
  为首的紫衣男子摇摇头,目光轻轻扫向堂中的一张椅上,马上便有随从会意,将椅子搬过来,紫衣男子当下舒服地坐下,然后才淡然开口道:“不急。”
  四名随从点头,静静地立于他身后。
  沙漏轻泻,时光流逝。酉时已至,堂中光线转暗,夜幕已悄悄掩下。
  阻隔内堂的那道青帘终于掀起,一道橘红的灯光射入堂中,走出一身素裙的君品玉,手挑一盏小巧宫灯,照着眉目间那一份慈柔,仿如临世观音。
  “几位已候一日,也观品玉医人一日,既然等到现在依旧未离去,想来品玉这点微技还堪入目,只是恕品玉笨拙,不知几位前来到底有何事?”
  君品玉将灯挂于架上,施施然地在问诊的椅上坐下,杏眸望向紫衣男子。
  紫衣男子也看着君品玉,似审视又似赞赏,片刻后才道:“我确实有事相求姑娘。”
  “哦。”君品玉了然点头。
  “我想请姑娘前往家中为家兄治病。”紫衣男子起身施礼道。
  这一礼令他身后的四名随从微微变色,然后目光一致地射向君品玉,似乎她若是敢坐着受这一礼,他们便……嗯,他们此刻也不敢怎样,但不满总是要表达的。
  还好,君品玉离座侧身回礼,她当然不是怕了那四人的目光,一来她并非妄自尊大之人,二来眼前这人让她下意识地觉得不可贸然受礼。
  “公子既来品玉轩,那便应知品玉轩的规矩。”君品玉轻言细语道。
  “姑娘从不离品玉轩,这一点我知道,只是……”紫衣男子隐有些烦忧地叹一口气,“只是家兄实也不便前来,所以我才想恳请姑娘,是否能行个方便?”
  “品玉自十二岁开馆行医以来,馆规十年未改。”君品玉又施施然坐下,语气就如问诊之时的柔润清和,“无论贵贱贫富,想要求医者必要遵品玉轩的规矩。”
  “这样么?”紫衣男子眉间神色凝重。
  “主人……”那四名随从对于主人如此低声下气的请求,而对方却不愿为之很是不忿,以他们主人的身份,这世上有何事需他做如此委屈之态。
  紫衣男子摆摆手,制止四人,然后目光微有些焦灼地看向君品玉,“姑娘,家兄……家兄实不能前来,我将家兄的病情讲与姑娘听,姑娘可否诊断?”
  君品玉拧眉,本想拒绝,可那男子的目光却令她一顿。
  见她不语,紫衣男子更是急了,向前几步,立于长案前,“姑娘妙手救了天下许多人,但家兄救的人却比姑娘更多,他之生死关乎整个天下……”讲到这显然意识到讲了不该讲的,话音便一顿,缓一口气,才继续道,“家兄若能病好,则可救更多的人,姑娘菩萨心肠,还盼施以妙手。”
  君品玉凝眸看着紫衣男子,依旧从容道:“公子既道令兄所救之人比品玉更多,那自是医术更胜品玉,又何须求助于品玉?若以令兄之医术都不能自救,那品玉这点微末之技又如何能救得?”
  “不是的。”紫衣男子摇头,“姑娘以医术救人,但家兄与姑娘不同的,他并不懂医术,却是以另一种方式救了这天下许许多多的人家。”
  他言语隐晦,君品玉也不追问,只是语气柔和地道:“若是求医,那便请病人亲自上门,就算是病入膏肓,一乘软轿一辆马车都可送来。”
  “唉,别说他未至如此,便是行坐不良,他又岂会让人抬。”紫衣男子幽幽而叹,“平日里连那些御……誉满一方的名医的诊断他都嗤之以鼻,被他骂为庸医,开出药方也道是浪费药材,从不肯用。他行事总只求己身痛快无悔,却不顾别人心情,他……唉!不瞒姑娘,我此次前来还是瞒着家兄的,回去若被他知晓,说不定还会被训一顿的。”
  君品玉闻言,黛眉略略一皱,道:“令兄如此讳疾忌医,不知珍惜性命,旁人再急又能如何。”
  君品玉这话隐带苛责之意,四名随从颇有怒颜,紫衣男子却只是轻轻摇头道:“他也非如姑娘所言之不惜性命,只是他呀……”语气一顿,似是不知要从何说起,又似有一言难尽的怅然,目光落向那灯架上的宫灯,似透过那明亮的灯火仰视那如日般耀目的兄长。
  片刻后才听他继续道:“家兄的病这些年来也算是看尽天下名医,也是用尽灵药,奈何皆无良效,唯有一故人所留之药能稍缓其症,是以他便不肯再用别人的药,也严禁家人再寻医访药,以免浪费人力钱物。只是他的病一年重似一年,故人之药也不能根治其病,他病发之时总是强自忍耐并瞒着我们,可我们这些亲人又岂能不知。所以……因姑娘素有神医之名,我此番前来,只盼能求得良方,好救兄长。”
  说罢,他看向君品玉,眸中隐有企盼,“姑娘就听听家兄的病情,看在他也曾救人无数的分上,为其开一方良药可好?”
  君品玉看着眼前这紫衣男子,观其眉目,锋藏骨傲,当是极其刚强之人,可他此时却肯低头求助于她;视其气度,雍容凛然,定是大富大贵之家,可他此时却肯卑微地乞求于她。以往所见,如此身份之人求医之时,要么盛气凌人,要么钱财压人,不得之时,不是言语辱之,便是痛哭嚎之。而这男子虽低头求人,却不失仪礼,虽失望焦灼,也不失风度,有如此不凡的弟弟,那哥哥又会是何等人物?
  “说来听听。”她沉吟良久,终于开口。
  一言既出,紫衣男子顿时面露喜色,当下便将其兄病况一五一十地道来,讲述之时也不忘观察君品玉之神色,见其眉峰不动,面容平静,倒有些心安,只道兄长之病在这位女神医看来定是不重,讲得更是详尽了,就盼这神医了解得更彻底些,好一把根除兄长的病。
  只是当君品玉听完他的讲述后,却轻轻吐出两字:“无治。”
  “什么?”不但紫衣男子闻言变色,便是他身后那四名随从也面露惊慌。
  君品玉却并不为他们神色所动,平静清晰地道:“听你所言,令兄之病乃他三年多前所受箭伤引起,当年身受重伤不但不卧床根治静养,更兼伤未好即四处奔波操劳,此便已种下病根。再加你刚才所言,他这些年来宵旰忧劳,未曾有一日好好歇养,要知人乃五谷养就的凡身肉胎,非铁身铜骨,他此时必已心力交瘁,体竭神哀,若是普通人一年前大约便已死了,令兄能拖至今日,一方面乃他故人良药所养,另一方面……”
  语气一顿,杏眸静静打量紫衣男子一眼,道:“观你精气,应有一身武艺,令兄想来也不低于你,所以他能拖至今日,也不过赖其一身修为在强撑,耗竭之时,便也是命断之日。自身知自事,是以令兄才会禁止你们寻医访药。”
  君品玉依是神色静然,只是将这断人生死之语也说得这般慈和的人却是少有。
  紫衣男子此刻已是面色惨白,牙关紧咬,虽力持镇定,却已无法掩饰目中忧痛之色。他非愚人,也非不肯面对现实的弱者,这些年来那些名医的诊断无一不是如此结果,只是他总不肯放弃,总觉得兄长那等人物岂会被一小小箭伤所累而至送命。所以他一次又一次的寻访名医,总盼着下一个能有不一样的诊断,可眼前……眼前这有着天下第一神医之称的人也如此下论,不啻是阎罗王下的生死帖!
  “品玉虽有薄技,但也非起死回生之神仙。依令兄病情,已无须亲诊,公子若想令兄活久些,便从今日起,劝其安心静养,不再劳心耗神,再辅以良药,或还能活至明年夏天。”君品玉看着紫衣男子的悲痛之情虽有恻隐,但亦无能为力。
  “明年夏天?”紫衣男子有些呆滞地看着君品玉。
  “是的。”君品玉点头,“强弩之末岂可久持。”
  “现已近腊月,竟连一年都不到?可是我如何劝阻于他,能令他言听计从的人早已走了。”紫衣男子喃喃念到,目光呆愣,身形摇晃,那模样显然是打击过甚,一时神痴魂涣,足见其兄弟情深。
  正在此时,堂外传来轻浅的脚步声,渐行渐近,然后一道修长的身影步入大堂。
  那身影一走入,堂中霎时光华迸射,昏暗的灯火也分外明亮起来,堂中几人顿时都将目光移去,便是那失神的紫衣男子也移目看去。
  那是一名与紫衣男子年纪相仿的男子,仿佛是从雪中走来的仙人般,雪般洁柔的长发轻泻了一身,雪般净美的容颜更胜绝色佳人,但那斜飞入鬓的两道墨色剑眉却平添了凛然英气,如冰般透彻的双眸射出的是冷利锋芒,偏一身浅蓝的衣衫又淡化了他一身冷肃的气息,漓漓凌凌,化为男儿的傲世清华。
  几人这一看顿生各样变化。
  君品玉柔和平静的目光掠起一丝微澜,慈悯的脸上也浮起一丝淡柔的浅笑,“你回来了。”
  只是她这一声问候却无人答应。
  那进来的人此时定定地看着紫衣男子,冷然如冰的脸上裂开一道细缝,露出惊愕的神情。而紫衣男子更是瞪大一双眼睛,仿如见鬼一般地看着他,只不过常人见到鬼不会如他这般兴奋激动罢了。而那四名随从也如主人一般瞪大眼睛,一脸震惊。
  一时堂中静如极渊,只闻呼吸之声。
  “雪人!”
  一声响亮的呼唤,划破静寂,一道紫影瞬间掠过,带起急风晃起了灯架上的宫灯,霎时堂中灯影摇曳。
  “雪人!雪人!你没死呀!太好了!雪人没死呀!”只听紫衣男子连连呼唤,而他人已至那浅蓝身影前,一把抱住了,一双手死命地拍着他的背,“雪人,你真的没死呀!”
  那素来冷淡的蓝衣男子此时竟也任他抱了拍了,似也需这热切的言语,这激烈的碰触来确定对方。
  “雪人,我哪儿都找不到你,以为你死了,可是皇……大哥却说你没死!原来大哥真的说对了啊,你真的没死呀!太好了!没死呀……”
  紫衣男子不住地念叨,堂中数人全都瞪眼看着他激动的言行,一时似有些反应不过来。
  “雪人,雪人,你怎么不说话?”紫衣男子见蓝衣男子久久不回应,不禁放开他,目光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嘴一咧,绽开一脸朝阳般灿华的笑容,“我知道了,你这雪人肯定是见到我太高兴了,太激动了,所以一时不能言语!哈哈,雪人,你想念我了吧,太久没见到我激动得想流泪了吧!哈哈,放心,你想流就流吧,我决不会笑你的。”边说边拍拍他的肩膀,“雪人,我虽然没有一点儿想念你,但是见到你还没有化成灰,我还是有一点点高兴的,你不用太感激我的。”
  紫衣男子这一番话说完,原本觉着他大家风范,雍容尊贵的君品玉此时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光,眼前这人似眨眼间便倒退了十岁。
  而蓝衣男子却只是一挑眉头,淡淡看着紫衣男子道:“九霜不在,想不到你一人也可以这么聒噪。”
  “聒噪?你竟然说我聒噪!”紫衣男子马上跳脚嚷了起来,抬手成拳击在蓝衣男子肩上,“枉费我自你失踪后日夜担忧,枉费我还每日派人打扫你的房子,枉费我还上庙里为你求平安签,枉费我还……”
  紫衣男子说着许许多多的“枉费”,那蓝衣男子说嫌他聒噪却也未加阻止,只是静静地站着,任凭他的拳击打在身上,虽然有些疼,但疼得温暖,疼得痛快!
  而君品玉此时看这紫衣男子只觉他又倒退了十岁,不过是一癞皮小孩儿,被同伴一句话刺着了要害处,不禁恼羞成怒,打打骂骂地欺负着,可这欺负倒似是说:我们这么久不见,我不欺负你一下怎能显出我和你的好来。
  而那人……她目光移向蓝衣男子,见其非但未有嫌恶,冰般透彻的眸子里射出丝丝暖光,这倒是稀奇了。
  三年前,那个雪夜里,本已睡下的她忽被石砚的惊叫声唤醒,披衣起身,出了门,便见石砚他们几个抬着一个雪血交融的人至她门前。
  睡在后堂的石砚本已睡着了的,谁知被院中响声惊醒,起床开门,便见院中卧着一个血人,虽是惊疑不已,但察探下知这人还有气息,当是救人要紧,忙唤起师弟们,将其抬至她院中。
  他身上只有一道剑伤,偏那一剑极深极重。
  前一年里,他几乎都卧于床榻,至第二年,才可勉强起身,但也只限于房中慢慢活动,第二年过完之时才算完全康复。
  想起为他治伤的那前一年里,他闭口不言,从未道及自己的来历,也不问及他自己身在何方,只是静静地躺着,任人施为,偶尔里,目光移向窗外,张望一眼那通透的蓝空,但眸中神色黯淡阴郁,令人见之揪心。
  她常年接触的便是徘徊生死间的病人,自能了解那样的眼神,那是心若死灰之人才有的绝望!
  明明如此年轻出色的人物,为何却有如此眼神?她忆起自身,对他便心生一份同病相怜,虽不知其来历,却依是尽心医治,偶尔得闲,也来他病榻前闲说几句,基本都是她在说,他从未回答,但她知道他都听进去了。
  直到有一天,因白日里她医治了一个重伤的江湖人,是以晚间洗去一身血腥后来他的房中闲说,便自然地说起了江湖间的事迹,也很自然地说起江湖人的武功,然后她很自然地便说:“虽不知伤你的是何人,但从伤口来看,那人定是罕世高手,那一剑的分寸拿捏得丝毫不差,不要你的命,却可令你重伤两年不起。”
  就在她那一句话说完,他死灰一般的眼眸忽闪现一丝亮光,那总是漠然望着屋顶的双眸也立时转向了她,似在向她确认。那刻,她知道,伤他之人必是他心中极重要的人,伤在身,痛在心!而她这一句话,却解开了他的心结!
  第二日,她再去看他之时,他终于开口,雪空。
  只是简短的两字,但她知道他是在告诉她,他的名字。那时,素来心绪淡然的她竟隐有愉悦。她想,这人是打算要活下去了,活着的生命当比死去的令人开心。
  而那以后,他虽然依旧言语不多,但在她问话之时偶有回答,且治疗时极其配合,不再是生死无关的漠然,眉眼间神韵渐现,那罕世的容颜,冷冽的清华气度常令轩里的徒弟们失神。
  待他渐渐好起,能自由活动之后,便常见他在院中练剑。她虽通武艺,但也只是练有几分内功,为着救人之时的方便,而于其他却是懒于练习,武技一途不及医术一半,只是平日接触的江湖人不少,稍有些眼力,看得出他的剑术极其高明。再有时间,他便是待在她的书房,只可惜她的书籍大多都是医书,难得他看得进去。
  待他伤好后也未曾离去,而两年的相处,品玉轩的人都当他是自己人了,一个个都待他极好,巴不得他不走,所以他便留在了品玉轩,偶尔太忙之时他也伸手帮忙,只是他的帮忙很难生效,那样特异的容色,无论病人还是徒弟们常都只顾着看他去了,是以几次后他便极少出内堂,倒是常上天支山去,早出晚归,回来时还会带回一些草药,想来书房中的那些医书他定是看了不少的。
  她虽非江湖人,也不与朝堂接触,但接触的人多了,自也能看明白一些事。雪空必不是凡品!只不过,她行医已久,看惯了生离死别,也看淡了世情百态。这人来了便来了吧,若要去时那便也去吧。
  如此一年又过去了,品玉轩的人似都忘了他是凭空而来的人,只当他就是这品玉轩的人,一辈子都在此了。
  可此刻,眼前这身份不明却定是来历非凡的紫衣男子亲密地唤着他“雪人”,而冷淡待人的他却肯任他搂抱捶打,那眸中分明有着暖意与愉悦。
  他该是离去了吧?
  “雪人,你既然没事,为什么不回去?你不知道我们多担心你吗?竟是连个信也不给我们,你真是雪做的啊,没一点人情味!”
  这边君品玉一番思量,那边紫衣男子还在唠叨。
  “雪人,你这么久都不回去是不是因为这个女人?”紫衣男子忽然眼睛一转,手指向君品玉。
  君品玉倒不防他有这一说,虽有些讶异,但也无一般女子的羞恼,只是淡淡看一眼此刻眉飞色舞的紫衣男子,他此时倒似忘了兄长的病,而那一身的雍容贵气早已荡然无存,不知他是很会装还是他素来便有两副面貌。
  雪空与他相处多年,自知他的性子,只是淡然道:“我受伤了,一直在此养伤。”三年有多的时光便用这简简单单的一句带过。
  “受伤?”紫衣男子赶忙将他全身打量了一番,见他无碍才放下心来,“当初在康城……原来你受了伤啊,现在好了吧?当年没有你的消息,我和九霜要派人去找你,可是大哥却说不必了,他说你决不会死,那时我怎么也不能安心,今日我倒是信了。”
  “主……主人他……好吗?”雪空冰眸闪烁一下,轻轻问了一句。
  他这一问,倒是将紫衣男子的开心全给问回去了,一下怔在那儿不知要如何作答。
  紫衣男子的犹疑令雪空眉峰一锁,凝眸打量着他,问道:“你为何会来此?”
  “我……”紫衣男子张口,目光却扫向君品玉,再看看雪空,似不知到底要不要说实话。
  可雪空也非愚人,一看再一思量便是明白了,“来品玉轩的都是为着求医,你来……”目光仔仔细细打量了紫衣男子一番,“你无病无伤,那能令你前来的必是九霜或者……”话音一收,冰眸中已是利锋迸射,“谁病了?”
  那三字说得缓慢,却低沉有力,隐透压迫之感,那五人未曾如何,君品玉却是目露异色。
  “九霜很好。”紫衣男子避重就轻。
  “皇雨!”雪空的声音中变冷。
  “唉,”紫衣男子——皇雨轻轻叹息,“是大哥。”
  “怎样?”雪空猛然抓住皇雨的肩膀,急急问道,问出后,心中却马上明白了。
  会来品玉轩求这第一神医的,必是极难医治之病,而能让他亲自来此,那必是严重至极,否则……刹那间,他的双眸忽生变化,瞳仁奇异地涌现出一抹蓝色,由淡至深,最后化为雪原蓝空般纯丽净透。
  一旁看着的君品玉暗自惊异,虽不明白为何他瞳眸会变色,但从他的神色却已知他此时情绪极其激动。这个人一直冷如冰雪,自身的生死都不能令他动色,可此刻……真不知那能令他如此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暗暗淡然一笑,心头却有些不明所以的失落。
  “当年的箭伤一直未能痊愈,反成病根,再加这些年来他日夜忧劳……他……他……”皇雨的话有些吞吞吐吐,目光看向君品玉,依然盼着她能说出相反的结论,奈何君品玉神色不变,他深深吸一口气,才幽幽道,“刚才,这位君神医已下诊断,大哥他……他活不过明年夏天……”最后一字说完,似扯痛了心上的某根线,不禁令他脸上痉挛。
  “什么?”雪空愕然瞪大眼睛,似不肯承认现实般地瞪视着皇雨,然后缓缓移首,望向君品玉。
  一时间,堂中一片静寂。
  半晌后,轻轻的脚步声响起,雪空慢慢走至君品玉面前,定定看着她,然后推金山倾玉柱地屈膝跪于地上。
  此举,不但君品玉震惊起身,便是皇雨也是一脸惊色,疾步上前,一边唤着“雪人!”一边伸手去拉他。
  可雪空却似生了根般跪在地上,目光明亮清澈却同样也犀利威严,“得姑娘救命,却一直未曾言明身份,是雪空之过。雪空乃昔日冀州扫雪将军萧雪空。雪空此生除了跪天地、君王、父母外,未曾跪于他人,此生也从未求过人,但此刻厚颜乞求,求姑娘救我主上一命!姑娘救命之恩和救主之恩,雪空来生必当结草衔环相报!”说罢重重叩下三个响头。
  “雪人,你……”皇雨看着萧雪空这般举动,心头酸甜悲喜竟全都有。
  君品玉定定地看着地上的萧雪空,她当然知道眼前之人是个冰雪冷傲的人物,可到底是什么人,能令他如此?那刻,一贯淡然的心境涌出微微酸涩,依稀间,似极久以前也曾如此心酸苦郁过。
  “原来是‘风霜雪雨’四将之一的扫雪将军。”君品玉轻轻启口,杏眸婉转,移向紫衣男子,“想来这位便是昔日‘风霜雪雨’中的雷雨将军、现今的昀王殿下了。”说罢,后退一步盈盈行礼,柔柔道:“望昀王与将军恕品玉不识之罪。”
  萧雪空依旧跪在地上,有些怔愣地看着君品玉。
  “姑娘又何须如此令雪空难堪。”皇雨叹一口气,伸手扶起地上的萧雪空,“雪空虽未向姑娘表明身份,可我素知他,无论何时何地,他的性情行事绝无改变,姑娘所知所识之人真真实实,又何须责怪。”
  君品玉闻言,不禁有些讶异地看向这位昀王,想不到竟是如此敏悦,连她那一点点恼意也看出了。其实在雪空唤他“皇雨”时不就应有所觉吗,毕竟“皇”可是当朝国姓,怪只怪自己素来对外界之事太过漠然了,才会一时想不起来。
  “我隐瞒身份前来求医自也有我的苦衷,姑娘是明白人,当知我皇兄的病情不仅关乎他个人的安危,也关乎天下的安定。”皇雨说道,这一刻那雍容威严之态又回到了他的身上,“还望姑娘体察宽恕。”
  原来他那轻松的一面只对他亲近的人。
  君品玉微微垂首,依是平静柔和地道:“请昀王放心,品玉自然会守口如瓶。”
  皇雨静看了君品玉一会儿,最后忍不住开口,“姑娘……我皇兄真的没有法子救治了吗?”
  君品玉抬头,六双眼眸紧盯于她,令她有些好笑又有些感怀。
  不待她答话,皇雨又道:“而今天下太平,百姓生活安康,虽不能说全是皇兄一人的功劳,但他确是功不可没,姑娘就算不为他,便为这天下苍生出手如何?”
  君品玉暗暗叹息一声,垂眸,不忍看那六双失望的眼睛,“昀王,恕品玉无能。”
  “姑娘……”萧雪空急切上前,身旁的皇雨却位住了他。
  “雪人,你不要再说了。”皇雨闭眼,然后睁开,眸中已是一片冷静沉着,“君姑娘肯听皇兄病况,肯吐真言,我已十分感激。其实,当年无缘离去之前曾交代我要让皇兄‘戒辛劳,否命不久长’,那时我就有警觉,只是皇兄那人你也知晓,他决定的事谁能劝阻,这些年来安定边疆,操劳政事,早就耗尽了他的心血,那么多御医都诊断了,只是我不肯死心罢了,才来求君姑娘,而今……”
  “主上他……”萧雪空才开口忽一顿,想起他的主上现今已是皇帝陛下,想起昔日的誓言,想起昔日的君臣相伴,金戈铁马,不禁一阵恍惚。
  “我要回去了,你跟我一起吗?”皇雨看着萧雪空。
  “我……”萧雪空张口,脑中却是一片空白,似无法面对皇雨那殷殷祈盼的眼神,稍稍转头,却不期然碰上君品玉望来的目光,各自一怔,然后都不着痕迹地移开。
  皇雨看在眼中却也只是微微一笑,经过这些年的磨炼,他早已不再是昔日的懵懂少年。
  “康城城破后你生死不明,我与九霜总不死心,皇兄登基后,我数次让他下诏寻找,可他总说,你必性命无忧,青王决不会继瀛洲后再取你的性命,而你若不愿回去,他又岂能强求于你。”皇雨负手身后,自有一种皇家的雍容风范,“他说君臣一场,知你甚深,你未有负于他,他岂能负于你。是以,你若愿回去,自是有许多的人开心,若不愿回去,也绝无人苛责于你。”
  萧雪空抬眸看着皇雨,眸中犹疑又迷茫。
  “雪人,你与我不同的,数载君臣你已尽情义。”皇雨淡然道,“而我,无论他听不听我的话,我总要担他一份辛劳。”说罢忽又笑笑,俯近他耳旁,悄声道,“雪人,你若是舍不得这位女神医要留在这里,那也是美事一桩,大喜之日千万记得通知一声,我便是偷溜也要前来观礼的。”
  一言说完,萧雪空难得有些恼意地瞪他一眼,皇雨看着更是开怀,笑吟吟地转头看向君品玉,那双浅金色的瞳眸霎时晶灿一片,光华流溢,令君品玉心头一跳,紧接着头皮一麻。
  “君神医,我最后有一事相询。”
  “昀王请说。”君品玉微微低头。
  “闻说昔日曾有一贵公子以情诗赠姑娘,以示爱慕之意,谁知姑娘……”皇雨话音微微一顿,目光很有些诡异。
  君品玉此刻知道自己刚才为何会觉得头皮一麻了。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皇雨摇头晃脑地吟着,“多美的诗啊,多深的情呀,偏偏姑娘却道‘既说要赠我桃李木瓜,何以未见?既说要报我以琼琚瑶玖,何以未至?这桃李木瓜不但可食,还可入药,正可治病,这琼琚瑶玖则可当了买几筐鲜梨,轩里已无止咳的梨浆了!’哈哈哈哈……”他放声大笑,“我就想知道,姑娘当日是不是真有此言?可怜那人一番心意,哈哈哈哈……姑娘自那以后便得了这‘木观音’的名号,人皆道姑娘虽有观音之容,却是不解风情的一尊榆木观音!哈哈哈哈……”
  皇雨笑得前俯后仰,引得萧雪空瞪了一眼。
  倒是君品玉依是容色未动,神态柔和静慈,“品玉确有此言,只因在品玉眼中,那桃李木瓜比之情诗更有益处。”
  “服了!”皇雨笑弯了腰,却犹是抱拳作揖,甚是滑稽。
  那四名随从倒似见惯了主人的狂态,此时方得上前向萧雪空行礼问好。
  等到皇雨终于笑够了,看着眼前神色如常的“木观音”,心头暗暗生奇。自见她起,她脸上那份柔和慈悯的神态便未动分毫,那柔润如水的声线也未有起伏,仿如是挂着一副面具一般。这“木观音”啊,果是一尊木观音!
  “好了,问完了,天也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皇雨移步,走至萧雪空身前,抬手拍拍他的肩,“我这三日会在府衙,无论你是回去还是不回去,都欢迎前来一叙,毕竟你我兄弟一场,这些年总有些话要说吧。”
  “我会去。”萧雪空颔首。
  皇雨向君品玉微一点头,转身离去,走几步忽又回头对萧雪空道:“对了,忘了告诉你,皇兄已有一子,皇嫂现今又有了身孕,而我已与九霜成婚,你可不要太落后哦。”说罢,眨眨眼看看君品玉。
  戌时已尽,品玉轩的书房里却依亮着灯火,柔和的灯下,青衣慈容的女子捧着一卷医书,目光虽落在书上,但双眸却是定定不动,那一页书半个时辰过去了,依未翻动。
  院子里的藤架下却立着一道人影,仰首望着夜空中的一轮皓月,
  今夜月色清寒,如霜般轻泻了一天一地,屋宇树木全染上一层浅浅的银白,轻风拂过,树影婆娑,配上藤下那如画似雪的人物,这小院便如那广寒桂宫。
  书房的门轻轻开启,走出黛眉轻笼的君品玉,看着院中伫立的人影也未有惊奇。
  “还未睡。”她淡淡地开口。
  院中的人并未答话,只回头看一眼她,然后又将目光移向夜空。
  两人一时皆未言语,君品玉看着藤下静立如雪峰的人,挺峭孤寒,从来如此,抬眸望向天幕上那轮冰月,倒更似那人的归处,这小小的品玉轩又岂是他的久留之地。
  “今夜这般好的月色,想是中秋之月也不过如此了吧。”恍然间却听到萧雪空开口。
  她转头望去,只见他冰雪般的容颜上浮起思慕之色。
  “我曾经仰慕过一个人,就如仰慕这轮皓月一般,便是隔着这遥遥九重天也无法不为她的绝世风华所吸引,只是……”萧雪空声音微微一顿,然后才幽幽叹道,“只是那样的人,便也如这轮皓月,无论我如何引颈渴望,如何努力追攀,都永远天遥地远。”
  君品玉闻言,不禁心中一动,忆起昔日自己那唯一一次动情,那时不也是为那人的绝世风采所倾吗?只因那样的人物此生仅见,那一刻的心动不由自己。情生时,又岂是自己所能控制的。
  “那次的伤便给了我一次机会,就当扫雪将军殁于康城,而重生的只是一介平民雪空。我想知道能育出那人恣意风华的江湖是什么样的,我想尝试一下那样的生活,我想离那人近一些,所以我没有回去,而是留下。现今三年的时光过去了,我却并未体会到什么,而那快意恩仇的江湖、柴米油盐的民间也并未令我生出依恋,倒让我迷茫而不知前途。”
  萧雪空手一抬,寒光划过,扫雪剑出鞘,于月夜中泛着泠泠冷华。
  “今日皇雨的到来却让我清醒了,我根本融不入江湖,我根本无法庸碌一生,我根本无法忘记昔日的誓言,我根本放不下我的主上!”
  轻轻弹指,剑作龙吟,冰眸微张,霎时锐气毕现,人剑如一,青锋傲骨。
  “无论生死,萧雪空永远是冀王,不,是皇帝陛下的扫雪将军!”
  声音虽轻,意志却坚;瞳眸虽冰,眼神却利;人虽冷淡,却有热血丹心。
  “将军终于下定决心了吗?”君品玉轻轻移步走至院中。
  “治国比建国更难,雪空虽拙,也要为主上尽一份心力!”萧雪空还剑入鞘。
  “那么品玉要恭喜将军了。”君品玉淡淡一笑。
  萧雪空看着她,片刻后移首夜空,“这样的月,人人都会心生喜爱对吧?”
  “嗯?”君品玉一时未能明了他的意思。
  萧雪空的目光从天幕皓月移至君品玉的双眸,一瞬也不瞬地看着,“今夜你我为这月色所倾倒,可明日绚丽的朝阳升起之时,我们也会为那浩瀚无垠的光华所折服。人一生会有很多令其心动倾慕的,但并不是全部都能拥有,很多都只能遥遥观望,又有很多只是擦肩而过,还有一些是在我们还未明了之时便错过了,所以我们能抓在手中的,其实很少。”
  “啊?”这一下君品玉可是讶然瞪目了,想不到这个冰雪般冷彻的人今夜竟肯说这么多话,还是说着意义这般深刻的话。
  萧雪空见她似乎没有听明白,不禁又道:“我是说……我和你……那个……白风黑息……他们……喜欢……那个……我们……”
  舌头似打了结般,一句话怎么也无法连贯完整。
  “将军是要说……”君品玉隐隐地似有些明白,隐隐地有些期待,一颗心怦怦直跳。
  “我是说我们……我们有我们的缘,他们……他们是……”萧雪空很想利落地将话说完说明白,奈何口舌不听指挥,手中的扫雪剑都快给他捏出汗来,最后他似放弃了一般止了声。
  君品玉呆呆看着他,似不能明白,又似在等待。
  这一刻,院中静谧却不寒冷,彼此相对,那不能言说的,却透过双眸传达。
  “姑娘……愿不愿意和我去帝都?”萧雪空再开口,已不再口结,冰眸中浮现柔光,“品玉轩在帝都也可以开的,有姑娘在的地方便是品玉轩。”一言道完,那张雪似的脸上竟罕见的浮现淡淡晕红,在这月夜中分外分明。
  君品玉只觉得心剧烈的一跳,张口欲言却发现无法出声。
  萧雪空却不待她答话,又急急地加一句:“姑娘考虑一下,嗯,认真地考虑一下。”话音一落,人已跃起,眨眼便不见影儿,竟施展轻功逃遁了。
  院中只留君品玉,以及那清晰入耳的心跳声。
  “刚才……算是求亲吗?”
  良久后才听到她呢喃轻语,然后脸一热,不禁抬手捂脸,却捂不住唇边绽出的那一丝微甜的浅笑。
  “该死的雪人,你竟让我空等三天!”
  一大早,品玉轩便迎来了一位客人,这客人来了后也不要人通传便直奔后院,看到院中的人便大声叫嚷。
  萧雪空淡淡瞟一眼怒火冲天的人,冷冷地吐出一字:“忙。”
  “忙?”皇雨瞪大眼睛,手指着他的鼻子,义愤填胸,“亏我们数载情谊,你竟拨一个时辰来看我一下都不肯?我……我……我要和你割袍断交!”
  “别挡路,我要整理行李。”萧雪空对于他的怒气与指控充耳未闻,手一伸,将他推置一旁,自顾而去。
  “你……你……”皇雨气得浑身发抖,“竟嫌我挡路?什么狗屁行李这般重要,竟连我……呃?等等,你整理行李?整理行李干吗?难道是……”他赶忙跟上前去,抓着萧雪空的手臂待要问个清楚,却被他甩开了手。
  “有空啰唆不如帮忙,品玉轩的东西很多,光是医书便已装了三车。”
  “啊?”皇雨当场石化,待醒悟过来,竟似个孩子一般跳起,“你是说……你是说君姑娘……君姑娘也去?你和我……你和她都跟我一起回帝都去?”
  根本无须萧雪空的答话,皇雨此时已是眉开眼笑,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去。
  太好了!太好了!此行真是大有收获啊!不但找着了雪人,还将这天下第一神医也带回去了,那样的话……皇兄……皇兄一定不会……一定可以过明年夏天的!
  “将这搬到后巷的马车去。”
  皇雨还傻乐在院中时,冷不防一团黑影凌空飞来,即要击中额头时他总算回神,慌忙后跃三尺,掌一圈,化去劲道,再两手一抱,便将东西稳稳抱在怀里,一看,是一个三尺见方的黑木箱子。
  “死雪人!你想谋害我吗?要知道我现在可是昀王,你竟敢以下犯上?等回到帝都,看我不削你一层皮!”
  “说来也是,昀王身份尊贵,雪空怎可让昀王动手,这箱中都是品玉医人的用具,还是让品玉自己搬吧。”
  皇雨正想趁此一扭地位,偏生横里走出君品玉,轻言一语便令他赶忙低头。若惹恼了这神医,她不肯去帝都了,那皇兄的病……当下他笑如朝阳,语如春风,和和气气,温温暖暖洒了一院:“不,不,不,我正空闲呢,非常乐意,非常乐意!”说罢,抱起木箱一步三跳地便往后巷走去。
  想他虽贵为皇弟,但当年“风霜雪雨”四将排名中他居于最末,令他一直耿耿于怀,而今他可是堂堂昀王了,理所当然便应该居于首位,只是……一个成了老婆大人,而这剩下的一个,很显然也不把他这昀王放在眼里,身边还站着一个掐住他命脉的神医,看来他这辈子是别想来个“雨雪霜”了!
  “昀王真是个有意思的人。”君品玉看着皇雨离去的背影笑道,回眸看着萧雪空,“有这样的弟弟,不知皇帝陛下会是怎样一个人?”
  萧雪空冰眸中涌现起一丝崇仰,“陛下……便是陛下。”
  “哦?”君品玉看着萧雪空雪一样的长发,恍然间想起另一个人,那人黑衣黑眸黑发,完全是另一番品貌,那样俊雅绝伦的风采此生未见,以后当然也不会再有那样的人。若无遗憾便是假话,但眼前这人,自己此刻欢喜着,此刻为这人背井离乡也是心甘情愿,这便已足够了,人生短短数十载而已,能遇着这人已是幸事。
  “人生百态,情有万种。”萧雪空看着君品玉惘然的神色,有了然,有同感,有欣慰,“你和我是营营众生之一,你我也是独一无二,能相遇相伴,便要珍惜。”
  “有理。”君品玉浅笑颔首。
  走了近一个月,到帝都时已是年尾,天气日渐寒冷,这一日竟下起了雪,鹅毛般的雪纷纷扬扬从天而降,为大地铺上一层厚厚的雪毯。
  一行人在雪里行进,马蹄车轮在雪地里压出深深的痕迹。
  “雪人,你说这雪是不是为你下的?”骑在马上的皇雨仰头看着上空绵绵不绝的雪絮道,“因为知道你回来了,所以下雪欢迎你这雪将军。”
  萧雪空闻言目光一闪,不禁便想起当年康城城破之时。
  那一天也下着雪,只是并不大,一早开门便见着静立树梢的人影,茫茫细雪中,那人似真似幻。那时,她也曾如此说“雪空……今天的雪是为你下的吗?”。
  神思恍惚间,皇雨犹在一旁唠叨着,可耳中却已听不到了,只有那风呼剑啸之声,一缕清歌荡开风雪,和着剑气缓缓唱来,盘绕于苍茫天地,久久不绝……
  “雪人!雪人!你听到没?”皇雨猛然一拍萧雪空,看他那样,似是要神魂出窍般。
  萧雪空猛一回神,然后略皱眉头看着皇雨,“说什么?”
  皇雨瞪他,不过还是再次道:“你回来的消息,我已派人先一步告知皇兄了,我怕你猛然出现在他面前让他太过激动,毕竟他现在身体……帝都马上就到了,你们先住到我府里,等你府里收拾好了再搬过去,我等下先进宫去,明天你再随我进宫见皇兄。”
  “嗯?”萧雪空疑惑地看着他。
  皇雨与他多年相处,当知他疑惑什么,道:“皇兄当然赐我府第时便也留了座宅子给你,他说若你哪一天回来不能让你连家也没有。你我的宅子连在一处,后园只有一墙之隔,这些年我虽有派人打扫,但现在要住人总还要再收拾一番才行。”说罢一顿,微有些黯然,“瀛洲的墓地便在你我府第的旁边,皇兄说,我们“风霜雪雨”总要在一起的。”
  “哦。”萧雪空垂首,看不清神色。
  但皇雨也并不想探究,遥指前方,“帝都到了。
  “嗯。”萧雪空抬首,前方巍峨的帝都已可望见。
  “走吧。”皇雨一扬鞭,马儿张开四蹄,往城门前奔去,琼雪飞溅。
  萧雪空同样扬鞭纵马,跟随其后,那七辆马车及随从当下也快马加鞭,紧跟而来。
  入城后,因为下着雪,街上的人极少,一行畅通无阻在帝都城内七拐八弯的,终于停于一处气派恢宏的府第前,门前两只大石狮子上落了厚厚的积雪,倒似那天宫降下的玉雪狮子,淡去了威严猛态,倒是剔透可爱多了。
  “就这儿啦。”
  皇雨下马,只是近到家门前他倒有些情怯了,此次出门两月未归,且离去前只是留书就走,只怕等下那女人会要找他算账,而且门前的侍卫怎么忽然多了起来,偏看着却是眼熟,难道是那女人想在这家门前便算账,所以特令这些人候着他?
  “殿下回来了!”门前侍卫迎上来行礼。
  “起来吧。”皇雨挥挥手,“快去通知林总管,来了贵客,让他准备客房以及酒菜,再着人来搬行李。”
  “是!”当下一人领令而去。
  “殿下,陛下在府中。”侍卫头领禀报道。
  “啊?”皇雨一呆,“你说皇兄在这里?他什么时候来的?这么大的雪为什么出宫?”
  “陛下未时便到了。”侍卫头领恭敬地答道。
  “雪人,”皇雨回头笑了,“看来皇兄是在等你呢,快进去吧。”说着即移步走至第一辆马车前,敲敲车壁,“君姑娘,到家了。”
  车门吱呀打开,走出狐裘雪帽的君品玉。
  皇雨伸手扶她下车,然后一拖还痴立门口的萧雪空往府里走去,“雪人,我们进去啦,这些东西交给他们吧,放心,不会碰坏的。”
  三人绕过前院,穿过长廊,前方大殿已赫然在目。
  “这些人就不知道将门关上么,这么大的风雪,皇兄若受了寒怎么办?”皇雨一看那大开的殿门,不禁念道,他却不想想客从远方来却闭着门又作何道理。
  “你总算知道要回来了呀,这两月在外面可快活吧?”
  三人才一跨入殿中,便听到一道清朗的女音,一个英姿爽朗女子立在殿前的屏风前,似笑非笑地看着皇雨。
  “先迎贵客。”皇雨赶忙将萧雪空、君品玉往前一推。
  昔日的霜羽将军、今日的昀王妃秋九霜目光在触及萧雪空之时,那明亮的大眼中霎时水光隐现,唇畔不住颤动,却无法言语,脸上极力想笑,却又笑不出来,只是扯开一抹似悲似喜的啼笑。
  “你这雪人,这么多年都不给我们一点儿消息,害我以为你真的化成了灰,只好嫁给这个自大皮厚的人了!”秋九霜平息激动的情绪,上前抓一把雪发,将萧雪空的脸扯近了,抬手便拍在那张脸上,“幸好雪人的脸还是这么漂亮。”
  萧雪空冰眸中温芒一闪,然后伸手将头发抢回,拍了拍秋九霜肩膀:“脾性像男人,嘴巴像女人!没变。”言简意赅。
  “死雪人,我可是弱女子,你就不会下手轻点!”秋九霜抚着吃痛的肩膀怒瞪他一眼,然后移目看向君品玉,脸上已是堆满亲切的笑容,“君姑娘一路劳累了,快快进来。”
  “品玉见过王妃。”君品玉躬身行礼。
  “哟,你可不必这样多礼。”秋九霜赶忙扶住她,“以后就是一家人,用不着这些繁文缛节。”说罢,冲君品玉眨眨眼睛,“雪人这些年可多亏了你,不过你也有收获不是么。”
  君品玉暗自一笑,心道,这昀王和王妃倒是绝配。
  “都站在门口干吗,进去吧。”皇雨在后面推着萧雪空。
  “是呢,还有人等你们呢。”秋九霜牵起君品玉往里走去。
  几人绕过玉石屏风,便见大殿正前方一张长榻上端坐一人,手捧一杯热茶,轻轻吹开茶叶,啜上一口。
  在见到那人的刹那,萧雪空脚步一顿,然后疾步上前,于那人身前三步处双膝一屈,跪倒匍匐于地,哑声道:“雪空拜见陛下!”
  榻上的男子将茶杯轻轻搁在一旁案上,抬眸向他们望来,那一刻,君品玉只觉得全身一震,然后不由自主地随着萧雪空跪下。
  平淡而威严的声音在头顶上响起:“朕的扫雪将军终于回来了。”
  萧雪空双肩一暖,不由自主被轻轻托起,抬头,便见皇朝那双金色的瞳仁正满怀感慨欣喜地看着自己,那刻,萧雪空只觉得眼眶酸涩,抬手紧紧按住肩膀上君王的手,“陛下,雪空……雪空有负陛下!”
  皇朝看着眼前的爱将,展颜笑道:“说什么傻话呢,朕的扫雪将军清锋傲骨,从来都不流泪的。”
  “是,雪空失态了。”萧雪空垂下头。
  “君姑娘请起。姑娘仁心仁术,实是天下百姓之福。”淡淡的一语自带威仪,却是肺腑真诚。
  君品玉起身抬眸,看着眼前的皇帝,未有华服玉冠却气势天成,尊贵凛然,令人只可仰视,这雪天里本看不到太阳,可那金色的眸子却明如朗日,轻轻扫来,光华灿灼。
  这样的人是病人吗?
  这是她亲口断定活不过明年夏天的重病之人吗?
  眼前之人,无论是容颜还是神色,皆看不出有丝毫病态,更逞论是昀王口中那病入膏肓,无药可救?
  不,这人怎会是病人,定是昀王误导。
  “皇兄,这么大冷天的,你干吗出宫来?若是受了寒、引发了病,可怎么办?”皇雨有些责难的念叨,一边扯过兄长往长榻走去,拉过榻上的狐裘披在兄长的身上,“皇兄,不是臣弟说你,你今天便是不来看雪人,明日我也带他入宫见你了,反正都几年没见了也不急在这一天,他又不会怪你不来看他。是吧,雪人?”
  “嗯。”萧雪空郑重颔首,走至皇朝身边打量着他的气色,“陛下,您的身体……”
  皇朝在榻上坐下,微扬首,道:“朕没事。”扬首抬眸间,睥睨天下的傲然气势自然流露,金眸中锐气如昔,“朕若死,也决不死于病榻。”
  “呸!说什么死呢!”皇雨勃然变色,只因他经历过兄长病发时自己无能为力的恨痛,“我讨厌听到那个字!”
  “是啊,陛下这样的人不适合死于病榻。”
  皇雨才一吼完,想不到又听到一个“死”字,不禁瞪向君品玉。
  君品玉却不理会他,从容上前,毫无顾忌地伸手捉住当朝皇帝的手,纤指搭在腕上,顿时旁边三人全都紧盯着她,心一下都悬在了嗓子眼。
  指一搭上脉门,君品玉的心便一沉,移眸看去,却是一张镇定淡然的脸,金色的瞳眸一派从容地看着她,似看透了她的心绪,浅浅的一笑,似是安慰。
  这样的人怎能短命?不,决不可以的!
  她君品玉素来尽人事听天命,可这一刻,她却不肯了!便是与天抗争她也要一搏,她要救眼前之人,非关他的身份,非关他系天下苍生,只是单纯要将眼前这一轮皓日留于九空!
  “姑娘眉眼间倒很似一位故人。”皇朝看着君品玉眉眼间那柔和慈悯的神态有片刻间失神。
  “陛下以后饮食起居请听品玉的。”君品玉淡淡开口,目光柔静坚定地看着皇朝,“还有,让品玉随时可出入皇宫。”
  皇朝眉一扬,金眸中锐芒一闪而逝。
  看着眼前神色不变的女神医,不但是神态像,便是说话的语气也有些像了。这世间从来只有无缘才会直言要求他听他的,而他便是贵为天下至尊,也从不驳他一言。
  “陛下,”萧雪空单膝跪地,“雪空此生唯陛下是主,请陛下准许雪空追随陛下一生!”所以,请陛下要活得长长久久。”
  “皇兄!”皇雨、秋九霜一齐跪下。
  皇朝看一眼跪着的兄弟臣子,金眸移向前方的玉石屏风,看着屏风上雕刻的高山碧湖,片刻后轻轻开口道:“你们都起来吧。”
  那算是答应了。可那刻,一旁的君品玉却从那双金眸中窥得一丝极淡的寂寥。
  昔泽三年冬,帝都喜事不断。
  先是皇后娘娘又怀有身孕,喜讯传出时,整个皇朝无论朝堂还是民间都为之高兴,毕竟皇帝陛下目前仅有太子一子,皇嗣单薄。
  然后是一直在乡下养伤的扫雪将军萧雪空终于回朝,皇帝陛下龙心大悦,封其“靖安侯”。
  最后则是皇帝陛下为萧将军与女神医君品玉赐婚,并亲自为其主持婚礼。
  昔泽四年,元月五日。
  年前下的一场大雪,虽未化完,但街道上的积雪早已清扫干净。
  今天是萧将军与女神医的大喜之日,是皇帝陛下选定的吉日,天公甚是作美,朗日一早即高高升起,暖暖的轻辉洒下,映着屋顶树梢的残雪,云光雪照,天地一派明朗瑰丽。
  将军府前披绸挂彩,门前更是车马不断,客似云来。
  萧将军战功彪炳,更兼深得皇帝信任,是以朝中官员无论大小皆前去恭贺,便是昔日为敌、今日同殿为臣的齐恕、徐渊、程知也来了。
  “吉时已至,新人拜堂!”主持婚礼的太音大人扬声道。
  新郎新娘皆是父母双亡,但大堂上方端坐的是当朝皇帝,傧相是堂堂皇弟昀王,两旁含笑观礼祝福的是晖王、昕王及号为皇朝六星的乔谨、齐恕、贺弃殊、徐渊、程知、端木文声六位将军,堂下文武百官围着,这样的婚礼还能有何遗憾,便是当年昀王的婚礼也不若此刻风光!
  新郎雪似的容颜在喜服华冠的衬映下更显傲世清华,平日冷峭的眉眼今日也平添喜气柔光。凤冠流苏下,新娘面貌虽看不清,但窈窕的身段,亭亭而立的风姿,令人不难想象其妍美之态。
  一个是当朝大将军,一个是当世女神医,如此身份,如此容态,如此婚礼,岂能说不完美?世人谁能不羡?
  一拜天地,谢天地降下这一份姻缘。
  二拜天子,谢陛下赐下这一份祝福。
  三拜夫妻,谢彼此给予这一份未来。
  从今以后,夫妻一体,荣辱与共,祸福共享,病痛同担。
  “掬泉奉我主之命,特来恭贺!”
  正当所有人都满怀欣喜羡慕地看着新人完礼之时,一道略有些低沉的声音远远传来,满堂宾客皆清晰入耳。
  那些官员们还未觉得如何,但在堂的诸位大将及堂外守卫的那些侍卫已瞬间变色。来人当是内力深厚的高手。
  堂外的侍卫齐齐戒备,堂中诸人则望向皇帝。皇朝神色未动,只是看着皇雨淡淡颔首。
  皇雨会意,“迎客!”
  “多谢!”
  那低沉的声音再次传来,过了片刻,众人便见堂前远远走来一名葛衣男子,身形洒逸,步态从容,瞬息便到了堂上。
  众人此刻方才看清,那男子颇是年轻,约二十五六岁,双手捧一尺见方的镂花木盒,长身玉立,眉清目朗,虽比不上新郎那般绝世容华,但自有一种风流清爽,镇静地立于这高官显贵环绕的大堂却未有丝毫窘迫。
  有人暗暗生奇,仆人已是如此出色,真不知那主人又该是何等风范。
  葛衣男子到了堂上,也不自行介绍,无视堂中高官贵客,目光直接望向主位上端坐的皇帝,然后微微躬身,算是行礼。
  皇帝未有任何不悦之态,堂中的官员们却有些薄怒,而其余诸王、诸将却只是静静看着,倒是乔谨、端木文声、贺弃殊三人神色有异,目光炯炯注视着葛衣男子,但无怒色,反隐透着激动欣喜。
  “掬泉此行代表我主,赠美酒一杯,祝愿新人白头偕老,和美一生!”
  葛衣男子——掬泉将手中木盒置于近旁的桌上,打开木盒,从中取出高约三寸的一个翡翠玉瓶,再取出两个翡翠玉杯,然后轻轻拔启玉瓶瓶塞,顿时一股酒香溢出,芬芳清冽,霎时便溢满整个大堂,堂中众人无不为这酒香所吸,皆注目于玉瓶,不知是什么样的仙酿,竟如此香醇。
  掬泉手轻轻一斜,玉瓶中便倾出流丹似的美酒,盈盈注于玉杯中,碧杯彤霞,煞是好看。那酒倒完,不多不少,竟正好两杯,令那些为酒香所醉的人不禁有些惋惜自己无此口福。
  “此酒名曰‘彤云’,乃三年前掬泉为我主大喜所酿,仅留此瓶,我主说赠予故人。”掬泉将玉杯递与新郎。
  萧雪空目光定定地看着掬泉,正确来说是盯着他的衣裳,那洗得有些发白的葛衣衣襟上绣有一缕白云,腰间缠绕的腰带上绣有一朵浅淡的兰花,这平常的修饰却令萧雪空一震,刹那间心神摇动,几不能自持。
  过了片刻,他躬身行礼,再恭敬地接过玉杯:“雪空多谢尊主赐酒!”转身递一杯给身畔的新娘,两人一饮而尽。
  掬泉将翡翠玉瓶、玉杯收起,又从木盒中取出一个高约两寸的白玉瓶及一个白玉杯,拔启瓶塞,香溢满堂。众人一闻,觉得仿佛有百花幽香,再闻却有药草清香,一时只觉心畅神怡,通体舒泰。掬泉将酒小心翼翼地倒入白玉杯中,那模样倒似瓶中之酒无比甘贵,不可浪费一滴一毫,只是此酒却不比先前那般色艳如霞,反是无色清液一杯。
  “此酒名曰‘碧汉’,当世仅此一杯,我主令掬泉奉与皇帝陛下。”掬泉捧杯于手,微微躬身。
  主座上的皇朝起身,走至掬泉身前,亲手接过酒杯,这一下满堂皆惊。
  “苍涯凤衣!”
  大堂中蓦地响起新娘子的惊呼,然后便见新娘子抬手拂开凤冠前遮颜的珍珠流苏,露出一张如观音般端美慈柔的面容,疾步走至皇帝身前,伸手从他手中取过玉杯,置于鼻下细闻,片刻后惊喜地看着皇帝,“陛下,真的是苍涯凤衣!”
  堂中除掬泉依旧神色淡然外,堂中众人皆是疑惑不已,不知这“苍涯凤衣”到底为何物,竟能让新娘子如此失态,不过新郎与诸王、诸将却全都有些为新娘子欣喜的神色所感,隐约间有些明了,一个个也面露喜色。
  君品玉回身看着掬泉,然后躬身一礼道:“品玉代……代天下百姓谢过尊主赠酒!”
  掬泉微微侧身,道:“夫人不必多礼。我主曾说此酒必不会浪费,看来不假。”
  君品玉转身,也不理会堂中那些惊异的宾客,目光看向萧雪空、皇雨、秋九霜三人,那眸中的欣喜与急切顿时令他们惊醒。
  皇雨对一旁的太音大人使个眼色,太音大人马上会意,扬声道:“礼成,新人向陛下敬酒!”
  萧雪空与君品玉一左一右扶着皇朝回座,马上便有侍者搬来屏风置于座前,挡住了众人视线。
  “陛下,请尽饮此杯,然后运气静坐。”
  君品玉将玉杯递与皇朝,接着拔下发上一枚玉钗,将钗头轻轻一转拔下来,钗身中空,装着细细银针数十枚。
  “苍涯凤衣为百世难遇的灵药,莫怪乎说当世仅此一杯,想不到他们竟将这灵药赠予陛下,实陛下之福,两年之内陛下的病无碍。”君品玉轻声说道。
  皇朝金眸中光芒一闪,似感动,似怅然,欲语又止,最后只是轻闭金眸,静心运气。
  而屏风外的众人正惊诧着,却见昀王皇雨笑吟吟地走向掬泉,微微拱手道:“掬泉公子,你代主人来赠美酒,新郎新娘再加皇兄他们都已喝过,却不知皇雨是否有福,也能讨得一杯呢?”
  “九霜虽为女子,却也极爱美酒,不知掬泉公子能否也赏我一杯呢?”秋九霜也笑眯眯地问道。
  当下众人注意力便全被昀王及王妃吸引过去了,目光皆注于掬泉及那镂花木盒,不知那盒中还有何等仙酿,又有谁能有此口福。
  掬泉也不答话,只是微微一笑,然后再开盒门,取出一个高约六寸的水晶瓶,瓶身通透,众人皆可看见瓶中碧色的美酒,莹润如水浸碧玉,煞是美观。又见他再从盒中取出六个透明的水晶杯,拔启瓶塞,将碧色美酒均匀倒入六个杯中,清冽甘醇的酒香阵阵流溢,堂中众人无不酒虫涌动。
  众人正艳羡时,掬泉却取了原先置于桌上的白玉托盘,将酒杯一一置于其中,然后移步,走至乔谨、齐恕、徐渊、贺弃殊、程知、端木文声六人面前。
  “此酒名曰‘丹魄’,乃我主赐予六位将军。我主曾言,六位将军忠肝义胆,仰可对天地,俯无愧于君王百姓,足可谓‘丹魄’!”
  众人正有些失望之时,却见六位将军齐齐屈膝,叩首于地,“臣拜谢!”
  “六位将军请接酒。”掬泉将玉盘捧至六人面前。
  六人起身,恭敬地接过酒杯,高举于顶,然后才仰首饮尽。
  堂中众人愣愣地看着六将,他们六人竟以如此大礼接酒,便是皇帝陛下的恩赐也不过如此,这掬泉的主人到底是什么人啊?此时已有人恨不能出声相问了,转头再看向昀王,却发现他没有丝毫不悦,而有一些人看着六将的恭敬神态,再细思六将的来历,隐约有些明白了。
  “主上……可好?”六将饮完酒后,团团围住掬泉。
  “主上……现在何处?”性急的程知更是紧问一句。
  “几位将军放心,两位主上一切安好,自在逍遥,十分快活。”掬泉微笑道。
  六人还有许许多多的要说要问,屏风后却转出皇朝。
  “替朕传话,朕藏有一坛百年佳酿,想与你家两位主人一起品尝。”
  “掬泉定将话带到,只是两位主人居无定所,行踪缥缈,若不得召唤,便是掬泉也难见其面,最近听闻夫人要去碧涯海擒龙,想来难有空来帝都。”掬泉垂首道。
  好大的架子,皇帝陛下的邀请不感恩戴德竟还说没有空!堂中有人暗暗骂道。
  “莫非你家主人怕喝酒喝不过朕?”皇朝轻轻一言威严尽显,偏那金眸中却是淡淡的笑意,还藏着一丝极浅的期望。
  去碧涯海擒龙?也只有那人才会有这等奇思异想!
  “这一点恕掬泉难答。”掬泉微微一笑,然后躬身,“礼已送到,掬泉要回去复命,就此拜别。”说罢即转身离去。
  “他们都有酒,就没有我的吗?好偏心啊。”一边却听到皇雨喃喃念道,目光隐有些幽怨地盯着掬泉。
  掬泉足下一顿,回身看着眼前这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皇弟,那一脸似孩子吃不到糖的怨气,当下笑笑,从袖中取出一个青花瓷瓶,手一拋,“这是掬泉路上解渴的,昀王和王妃若是不嫌弃,便拿去吧。”
  皇雨手一伸,接住,拔开瓶塞,酒香扑鼻,熏熏欲醉,比之宫中那些佳酿不知胜过几多,当下连连赞道:“好酒!好酒!谢啦。”
  掬泉淡笑摆手,飘身而去。
  “宾客入席!”
  太音大人嘹亮的嗓音远远传开,将军府中顿时人影匆匆,宾客按位就座,仆人侍女穿梭如花,大堂庭园,百席齐开。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今年的清明却无雨,天气反是晴朗一片,只是行人断魂倒是事实,大街小巷阡陌小道上提着香烛祭品的无论男女老少皆面有黯色。
  帝都昀王府百米外便是一片竹林,这竹林份属昀王府,外人绝少来此。林中有竹屋一幢,于这凤尾森森间倍感雅致,平日里只有昀王及王妃会来此呆上一日。
  绕过竹屋,其后便是一座坟墓,汉白玉的墓碑,简朴大气。
  此时墓前立着四道人影,正是昀王、昀王妃、萧雪及君品玉。
  “瀛洲,又是一年了,不知你在那边是何景况?”秋九霜斟满酒杯。
  “唉,他先去了这么多年,等我们去时他已不知立了多少功勋,到时排起名来,他定又是首位。”皇雨喃喃叹道,将手中之酒尽倾于地。
  萧雪空、君品玉也同样敬酒一杯。
  “不知他在那边有没有娶老婆,只是以他那木讷内向的性子,怕是很难娶到呢。”秋九霜忽又道。
  “说的也是,我们‘雨雪霜’三人都成婚了,只余他一个孤家寡人实是说不过去,要不下次我们给他送个美人去?”皇雨接口道。
  萧雪空冰眸冷冷一瞥皇雨,便不再理他。
  君品玉倒是柔柔一笑:“烈风将军生为豪杰,死亦鬼雄,倒真该配红颜绝色。”
  “‘红颜绝色’这词却辱了白风夕那样的人。”秋九霜在一旁接口道,“瀛洲生前念念不忘的可是她。”说罢瞟一眼萧雪空,隐有些笑谑。
  萧雪空对于她那一眼视而不见,只是抬首望向墓碑,碑上是皇帝的亲趣÷阁:烈风将军燕瀛洲之墓。
  “这话倒有理,‘红颜绝色’本是美人难得的赞词,但于白风夕确是弱了些。”皇雨难得不反驳秋九霜的话。
  “白风夕那样的人世所无双,又岂能是一语说得?”君品玉看看萧雪空,眸中是淡淡的笑意。
  萧雪空看看她,轻轻颔首,冰眸中柔光一闪。
  四人正说着,忽一缕清音传来,缥缈似遥遥天际,却又清晰入耳,细细辨来,竟是一首诗:
  浮云终日行,游子久不至。
  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
  告归常局促,苦道来不易:
  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先坠。
  片刻,朗朗清音便在竹林中,轻淡又隐带愁郁,四人一惊,举目环视,竟不知人在何方,那声音似从四面八方而来,便是皇雨、秋九霜、萧雪空这等武功高强之人也辨不出其立身之处。
  出门搔白首,苦负平生志。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孰云网恢恢?将老身反累。
  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那吟哦之声终于止了,林中霎时一片寂静,四人默默对视一眼,彼此点头。
  “何人擅闯?”皇雨扬声问道,淡淡威严隐纳其中。
  萧雪空将君品玉拉近,手环住其腰,护在身旁,她已有身孕,当得小心。
  君品玉抬眸看他,盈盈一笑。
  “不过是小小竹林,本少爷若愿意,便是皇宫帝府也照闯不误,若是不愿意,你请我我还不来呢。”那声音淡淡道来,仿若鸣琴。
  苍翠竹影中忽有白云轻悠飘来,眨眼之间,墓前便立着一个白衣少年,四人望去,皆暗暗赞叹。
  少年衣若洁云,丰神如玉,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眉宇间却是一派写意无拘,神韵间说不尽的清灵俊秀,落落大方,闲闲洒洒地站在四人面前,倒似是站在自家的后花园面对着闯园的四名不速之客。
  白衣少年目光依次扫过皇雨、秋九霜、君品玉,至萧雪空时稍作停留,倒非为他的容色所慑,那模样似是识得他,但也只是一顿,然后落向墓碑,移步上前,微微躬身,三揖方止。
  “这位公子是瀛洲的旧识?”等那白衣少年礼毕,秋九霜率先发问。
  白衣少年礼毕回身,淡然道:“我与他素不相识,不过我姐姐敬他为英雄,那我自也敬他三分。”
  “令姐是?”皇雨接着问道,心里却是惊奇,不知那木头人什么时候竟有了位红颜知己。
  白衣少年看一眼皇雨却不答他的话,反将目光移向一旁的萧雪空,“我来此就是想问你呢,你知不知道我姐姐现在哪里?”
  听了白衣少年这话,皇雨、秋九霜、君品玉皆看向萧雪空。
  萧雪空一直凝眸看着白衣少年,只觉得似曾相识,却忆不起何时见过,听了这一言,猛然间醒起,脱口而道:“你……是韩朴?”
  白衣少年点头,“我姐姐哪儿去了?”
  萧雪空此刻也是惊奇不已,眼前这白衣洁净、容颜俊美、武艺高强的少年竟是当年那个脏兮兮地直叫着姐姐救命的小孩?
  “问你呢,哑了吗?”韩朴见萧雪空只瞅着他却不答话,没好气地说道。
  “你这小子真没礼貌。”一旁皇雨摇头。这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臭小子狂妄得很,自进林来正眼都没瞧他们一下,问他话也不理,倒只管追着人家问姐姐哪儿去了。
  “姐姐连酒都不肯请的人,有什么了不得的。”韩朴却出言相讥。
  “扑哧!”秋九霜闻言笑了,也不顾被讥之人是她丈夫,含笑瞅着这少年,这一刻她倒是知道他要找的人是谁了。
  “这臭小子!”皇雨口里恶狠狠的,眼中却有了笑意。
  “我并不知道你姐姐在哪。”萧雪空答道。
  “齐恕他们六个也不知,想不到你也不知道啊。”韩朴失望了,“我以为她肯赠你酒,定视你不同呢。”
  “韩公子找风姑娘有何事?若是有事需帮忙,我们也可略尽绵薄之力。”君品玉插口道。这少年眸中隐有抑郁,若久结于心,必伤心伤神,她看他与白风夕颇有渊源,不忍不助。
  “木观音真有观音的慈悲心肠呢。”韩朴看着君品玉点点头,“只是你们都不知道她在哪儿,又如何帮我呢。”
  “公子只是想找到风姑娘?”君品玉微微讶异。
  “姐姐说过五年后即可相见,可是五年都过去了,她却还没来见我。”
  白衣飘展,眨眼便已不见人影,空余那幽幽长叹。
  “这臭小子心里难道就只他姐姐?”皇雨看着韩朴消逝的地方嚷道。
  萧雪空看着韩朴消逝的方向微微叹息,扶着君品玉,“我们回去吧。”
  “走吧。”秋九霜最后回首看一眼墓碑,然后拉过皇雨,出林而去。
  竹林中霎时寂静如亘,只余袅袅酒香飘荡,阳光透过竹叶,在地上落下碎碎的影,风拂过,簌簌作响。
  流年易过,抬首间,已又是一年春逝夏来。
  注释:
  《诗经?卫风?木瓜》
  杜甫《梦李白二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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