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零章 历史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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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历史,有时候是一天写成的。
  这一天,楚国发生太多惊心动魄之事,有些事注定会载入史册被后世所知,而有些永远可能只有少数人知道真相,却最后都会一起被带进坟墓里,淹没于历史的长河之中,沦为河底永不见光的泥沙,随水冲走。
  于是,这天夜晚,在大战结束后的楚国内部相遇的两遇在汉水之滨便有了一场庭燎晚会,将由芈凰牵头。
  坐在马上良久,二人隔着千军万马,沉默对视,不近不前,在他们身后,各自旌旗连天,跟随者如云。
  清浦,江流,惊风,杨蔚,齐达,毛八,苏从,荆门令尹……站在若敖子琰身后;欧阳奈,一箭,阿信,潘崇,李老,赵侯,闾一……簇拥在芈凰周围。
  无数人无声悄然握紧了手中的兵锋,回归自己的队伍,列队站好,紧紧看向对面,手中的剑戟在暗夜里闪烁着嗜血的冷光。
  所有人似乎同一时间被掐住喉咙。
  声音被夺。
  无人说话。
  芈凰握着缰绳的指尖在暗暗收紧,甚至指尖泛白,昔日的情景一幕幕在眼前快速飞过,命运曾温柔地策划了他们的相遇,相识,相携,相爱,然后一起走入神圣的婚姻殿堂,一起走进那赫赫的权力金殿,而命运亦戏弄般策划他们今日于战场两端对面而立,不曾靠近。
  这一刻,她突然想起不知是在哪里偶尔看来的一句话,奇怪的句式,还有奇怪的论调,也许又是成嘉写的,所以总能有这些闻所未闻的想法。
  “昨日已遥远。
  今日却很陌生。
  最惧怕明日突来的巨变。
  但我还以为只是生命中平凡的一天……”
  真是奇怪的语境,却奇怪地破契合此时的情境。
  ……
  赶来的潘崇见此一幕上前躬身一礼,看着她欣然开口道,“殿下,要不由为师率李老等过去先行迎接驸马。”
  李老等被救回来的朝臣也纷纷露出喜色上前说道,“我等愿随太师迎接驸马!”
  “不!”
  芈凰抬起鞭稍,染血的鞭稍上凝聚着一抹暗红,指着对面,当即表态:“老师,我要亲自去迎接驸马凯旋,而且还要以“庭燎”之礼大肆相迎!”
  她身后沉默良久的全体将士闻言顿时一惊。
  庭燎,即在大庭广众之下燃起火炬,是迎接诸侯或外使的最高规格接待礼仪。
  很多人脸上露出古怪的神色,凝眉,不语。
  有人低呼出声:“殿下,不可!驸马是臣,您乃万乘之君,君先拜见臣子有失尊严不说,还要以庭燎之礼相迎,此礼太盛,驸马非诸侯,恐受之不起。”
  芈凰骑在马上看着那中层将士反问,“为何受之不起?”
  “驸马乃我大楚的功臣,他此行北归,定是成功阻止了晋国南下郑国袭击我楚国北境的阴谋,又接到我们求援的消息才火速赶回。孤不仅要以此礼相迎,还要告之众将士:北方已经安定,我楚国内外再无战事,当庭燎相庆!”
  “可是……殿下可以庭燎之礼相迎,也可等驸马见庭燎前来拜见,这样既显示殿下之尊,也示之以礼……”一军佐见她执意如此说了一个折中的法子。
  潘崇却抬手制止了众人的声音,“诸位莫忧,国君拜其辱,非失礼,乃非常礼!齐桓公拜管仲为相,管仲助桓公成就霸业,古来贤君能臣当以礼彼此相待,殿下此举大善!况且来人是附马,又有何忧?!”
  “可是驸马也是若敖氏,若敖氏可是刚刚……”
  有人小声嘀咕,最后在芈凰森冷的目光下闭了嘴:“驸马是驸马,越椒是越椒!没有真凭实据,谁敢混为一谈,孤绝不会轻饶!”
  众人噤若寒蝉。
  李老见此赶紧说道,“殿下所言甚是,驸马绝不会是越椒之辈。”
  赵侯等朝臣世家贵族也纷纷点头。
  目光划过将领,军师,朝臣,归附者,士卒们一双双或激动,或不安,或担忧,或感恩戴德的眼……芈凰勒紧手中马缰,一点一点地拨转马头,穿过狼藉的战场,终于与他的目光相接。
  这一刻,她握住的仿佛不是跨下战马的缰绳,而是命运的缰绳,而她只要一松手,一切就会从此彻底脱离掌控。
  而若敖子琰亦看着她。
  昏暗的夜色。
  不知道是隔得太远,还是重重迷瘴相阻。
  总之她看不清他眼里的真意,或者不敢去看清,她只能看到他依然倨傲冷漠地高居在马上,似乎观察着她们这边的每一个动静,又似乎没有看到她,更没有开口上前的意思。
  见此,她暗暗握紧了手中的马鞭,不再等待,高扬,落下,往另一头若敖子琰所在的若敖六部扬鞭跃进。
  如果他不进。
  那她就前进。
  人生不是只有退后,才叫退让。
  这个道理,她从来都懂。
  “来人,燃火炬,猎野兽,升鼎煮肉,我去迎驸马!”
  一瞬间,所有的火把被点亮,高举过头顶,照亮昏暗堆满来不及掩埋战士尸体的战场,更照亮他们彼此的容颜和神情。
  她放笑着任骏马放开四蹄,在暗夜里的汉水之畔再度发出咆哮之声,此时“哒-哒-哒”的马蹄声像是踏在每个人的心头,颠来簸去,一种莫名的不平静在暗夜里随之流淌,就像有吸血的水蛭混在黑水里让冰冷的小腿更加不寒而栗。
  每个人都暗暗揪紧了手心或者袖子,手背青筋突起,而右手齐齐握紧了手中的兵锋,默默承受这种无声涌动的暗潮。
  复嶂,迷夜色;空穴,辨暗流。
  猿吟,晓山漏;马蹄,散秋风。
  ……
  就像潘崇曾评价过的,若成嘉崇尚的是周公之王道,而若敖子琰绝对是楚武王霸道的信徒和执行者。
  若敖子琰看着女子拒绝了大军跟进,火炬高燃,带着朝中高官亲身相迎,而他坐在马上,信马由缰般随意握着手中的缰绳,在手掌心上缠了两圈,“嗦”地一声勒紧,又松开……依次往复,沉默地看着她不断逼近他的视野,逼近他的疆域之中,而他宛如这方疆场上的主宰者,俯视命运的靠近。
  在他身后,若敖六部将士亦岿然不动。
  身为大楚兵锋,身为若敖六部,一如既往地享受着这种来自君王优待的荣耀。
  但是对于芈凰的率先出列,而且如此盛情相迎,还是有人,微微露出震惊之色,对于若敖越椒搞出的这些事,他们内部都愤怒不已,而在楚王驾崩后,身为如今楚国芈室第一人的芈凰竟然没有对他们表示责怪之色,还主动前来迎接他们。
  这怎么能不震惊?
  杨蔚,皱了皱眉。
  对于公子的不近不前表示不理解,作为前凰羽卫他有时也会对自己的立场产生一丝怀疑。
  惊风就连齐达也微微不解,但是很快释然。
  毕竟太女和驸马的关系摆在那里。
  太女对驸马的安排从来都是表示赞同,甚至顺从……一切的一切,都让他们很快释然,而看公子的样子,他们就更加坦然地站在原地,等待未来君王的接见。
  大多数士兵和江流,毛八,江流等人则立刻响起一片高呼,欢呼两军的胜利汇合,欢呼二人的重逢相聚。
  “太好了,太女他们没事!”
  毛八他们站在后方高兴地道,众凰羽卫也连连兴奋地点头。
  “嗯嗯!”
  “这场大战终于结束了!”
  当然,也有人对此并不抱有乐观,甚至暗暗将芈凰勒令后方大军原地继续整顿待命的小小举动看在眼里。
  因此反对,不看好的,大有人在。
  苏从嘴角微牵,冷不丁地泼了一盆冷水,“都别高兴地太早了。”
  这原本只是他的心里话,却还是忍不住暗地里对毛八他们说出来。
  若敖越椒,若敖子克,老司徒……他们虽然都败了,叛军暂时全部投降归附,可是楚国内部的问题真的就解决了吗?诸如这样惨烈的君臣大战会不会在楚国国内再次重演?
  毛八虽然有几分憨直但是身处战场之中,就算只是一个马前卒,他们也能从最底层察觉到这战场中涌动着的不安和各种不确定。
  闻声他吓了一大跳,然后急急捂住苏从的嘴,“嘘!苏主薄,这里可是在……”
  他以眼神示意苏从这里不是随意说话的场合,否则被在场有心人听去了,会酿成什么样的后果就难说了,可是本来高兴欢呼的众人却暗地里相继沉默下来。
  他们不能忘记清浦在北伐战场上对他们的一再防范,当然这不一定代表驸马的态度,但代表了若敖氏部分人的态度,而此时清浦听完齐达的话正愤怒望着他们还有他们的殿下,将若敖六部此次的重大损失大部分归究于她的不听劝阻导致。
  清浦挥了挥手,有带甲兵士上前护卫在若敖子琰的战马四周。
  若敖子琰见此,用鞭稍敲了敲他们。
  清浦抬头迎上公子的目光,“公子可能觉得清浦小人之心,但小心驶得万年船,今时不比往日,清浦宁愿做小人!”
  若敖子琰仿佛没有听见。
  既没有苛责也没有制止的意思,可是齐达却对清浦的话流露出一脸深思。
  若敖六部的惨败,再加上闾一的投靠,都让他不得不将这些一五一十全部告知若敖子琰,以期他能更好地对若敖氏当前的状况做出明确的判断,“公子,闾一将原本属于大公子的第六部的军权全部上缴给了太女!公子当向太女适机索回!”
  齐达用的是“适机”索回。
  经此一战,他再不敢像最初那样小看太女,把她只是当作驸马的“附属品”。
  而军权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失去军权的若敖氏将无异于被拔去爪牙的老虎,身死受制于人。
  若敖六部内部各种明里暗里的声音,都让暗自注意风声动向的毛八他们心底更加不安的同时,迫使他们将原本松开的剑柄再度按紧,并加紧脚步,迎向当先而来的女子,同时防范着带兵跟上的清浦他们。
  但是芈凰想要借此安抚若敖六部释放出来的态度,甚至命令欧阳奈撤掉大军跟随,只带着少许的人马只身进入若敖氏的势力范围内,更无亦于丢掉自己的武器,甚至铠甲,防护,置于不明危险之中。
  这份诚意,心意。
  在场大部分人是看明白了。
  但是却不是每个人都能理解。
  有些低等将士不明究理还是忍不住私底下抱怨:“那些大人说的明明就对,就算殿下要礼贤下士,为什么要先去迎接驸马,这不是显得殿下低人一等吗?”
  话一出口,阿信就将他们狠狠敲打了一番,骂道:“你们这些兔崽子懂什么,殿下这叫气魄!叫气量!”
  “换作我们男人都未必会有!”
  阿信甚至指着他们的鼻子问道:“或者你们谁现在敢只身过去驸马那边吗?”
  几个将士被他骂的脸一阵发热,哑口无言。
  “而且就连如狼似虎的越椒,殿下都拿下了,还有什么可怕的?还是你们都不信任殿下,和那些人一样认为她只是一个手无寸铁弱质女流,就会输给驸马?”
  手无寸铁的弱质女流?
  这样的弱质女流,他们肯定是没有见过的。
  只要给她一把寸铁,就能杀人。
  众士卒当即摇头。
  阿信说了很多,说服了手下,可是他自己不是很赞同芈凰这样做,甚至降低自己的姿态,降低她在大楚军队中的领导力和公信力去迎合驸马。
  不过出于忠诚,出于信任,出于这么多年的生死跟随,他坚信芈凰从未让他们失望过,这么做一定是有原因的,只是这么让对方肆无忌惮的在她面前骄傲,让身为亲卫的他感到非常非常的不爽,和大家一样。
  在一侧,还有人奇怪为什么就连身为太师的潘崇也近乎以变相相逼的方式逼殿下如此,其实他出面迎接若敖子琰,作为二人沟通的桥梁才更为适合,而不是像现在一样,任由殿下进入他们的势力范围内,对他们虎视耽耽。
  有一种前门趋狼。
  后门引虎的危险。
  ……
  沙沙沙……
  哒哒哒……
  ……
  纵然庭燎再亮,火光冲天,也终有照不到的黑暗和看不透的人心。
  变幻的脚步声和逼近的马蹄声交汇成一曲动荡不安的山鬼惊魂夜曲在汉水之畔回荡,无数的目光在私底下,交汇,碰撞,不经间甚至擦出丝丝火花。
  ……
  就连底下人都能将芈凰的意图看在眼里,而聪明如若敖子琰又怎会看不明白,所以他只是漠然地注意着场中各方的神色,目光望着女子一马当先,握着马鞭,频频大笑对他招手。
  “子琰!”
  “殿下!您来了!”
  在场中各方心思起伏,作为在场少数真诚欢迎的人,江流,杨蔚主动上前给双方制造着一个相见的空间,亲自为芈凰在前引路,引到若敖子琰面前。
  江流兴奋地对高居在马上的若敖子琰大声道:“公子,是太女!”
  “太女来迎我们了!”
  马上,若敖子琰握着马缰依然不动,俯视着这黑夜的昏暗和人心的不安,望着不断靠近一身金甲的女子,没有多余的话,或者说。
  该说的,四周的人,已经帮他们两个都说了。
  劫后重逢的喜悦。
  两军汇合的欢呼。
  还有彼此的防备。
  跟在他和她身侧的江流,杨蔚,齐达,紧张的清浦和养由基,甚至更远处还有若敖氏的叛徒,背叛者,闾一,还有凤翎暗卫的叛变者欧阳奈,以及各个朝中大臣神色不一……而他只是随意地点了点头,让人更猜不透他此刻在想什么。
  江流因此更加热情地想要让他说些什么,表达此刻重逢的心情,“公子!”
  “公子!太女没事,真是太好了……”
  可是若敖子琰只是轻轻扯了扯手中的马缰,座下宝马高抬起马蹄,散漫地上前两步,而他看着她,眼含轻笑,随意地开口道,“凰儿你身为太女,如此这般亲自相迎,我身为驸马可不敢当啊!”
  一语落下。
  四周原本高兴的众人微微一愣,却又立即陪上笑脸,纷纷斜插打浑。
  江流笑道,“太女,驸马,在说笑话呢!”
  “嗯!我听出来了!”
  芈凰闻言点头,继而隔空狠狠瞪了男人两眼,当着众人的面再度驱马上前拉住他的马缰,笑着反问:“驸马,你明明是大楚的功臣,你怎么当不起?”
  “那你来告诉我!……”
  一语双关。
  她是质在问他。
  若敖子琰发出一声不明意味的笑,回握住她的手,抚过她的手,两个人的心跳和脉博声突然放大,在交叠的手掌间,怦然加剧。
  隔了那么久的时光。
  数月不见,再度清晰可闻。
  一个很快,就像场中那些莫名急促的呼吸。
  一个很慢,就像场中那些故意放缓的步伐。
  “走吧!既然你要欢迎我,我们今晚当不醉不归!”
  二人的目光彼此追逐,争斗着,直到化作脉脉暗流,一方服软露出委屈之色,若敖子琰方才露出一笑,回挽住她的手,却不经意间摸到她手背上粘稠的血浆,微微皱眉。
  本来要笑的芈凰,注意到他要收回的手,突然一把紧紧握住,然后用另一只手扯起披风一面擦拭着手背上甚至脸上看不见的血迹,一面低头说道,“子琰,你知道吗?在你没有回来之前,越椒将瘟疫送进凤凰山中……如果我们继续等下去,我怕我不能活着再见到你和庄儿……”
  一滴滚烫的眼泪突然溅落。
  烫的手背的主人突然惊醒过来。
  男人抬头,一个身影已经扑向他,两个人身上坚硬的铠甲发出巨大的磕撞声,若敖子琰紧紧拉住马缰,稳稳接住来人,想要发出苛责,可是芈凰却紧紧抱住他,不准他再退开。
  熟悉的味道回荡在鼻息之间,滚荡的眼泪顺着他的铠甲“滴嗒-滴嗒”滴落,最后浸进熟牛皮缝的皮甲缝隙中,滚烫着早已坚硬冰冷的胸膛,在他面前一边边低声呼唤他,“子琰!……我听越椒他说你战死在北方……我真的好怕!”
  “我怕你真的……”
  “别哭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若敖子琰终于忍不住软下语气,抱住妻子,摸了摸她的发顶,听着她在耳边倾诉衷肠,“这一路辛苦吗?”
  “累吗?”
  芈凰抬头看着他,这么近的距离,那担忧的眼神没有丝毫作假,突然戳中男人的心房,“我的丈夫?”
  他看着妻子望过来小心而不安的眼神,一身铠甲装扮更如当初从楚庸战场上归来一般,金环高束,浑身浴血。
  他曾发誓再也不让她经历战场,可是他还是没有做到,一把用力抱住她,当着众人的面,抱着她激烈拥吻,而眼泪却不知不觉落入二人口中。
  “不累!不苦!”
  “我只怕,怕我赶不回来,不能回来看到你,就像看不到父亲!……”
  他的人生,第一次尝到败北的滋味。
  眼泪的滋味。
  在他看来,眼泪是从来属于弱者乞怜的武器,可是此时他的眼泪却忍不住像齐达他们一样决堤。
  依稀间,他渴望一切能够回到他出征离去的那个清晨。
  父亲依然健在,家国依然如故。
  可是有什么随着眼泪的流出,他知道再也回不来了。
  ……
  良久。
  女子抱着他,感觉男人身体渐渐僵硬,“扑哧”一声在他耳边笑出声,退出他的怀抱,“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看到驸马哭的样子!”
  “哭泣又不是女人和小儿的权力!”
  若敖子琰重“哼”一声,别扭地转过头,扬起披风就要暗自抹掉眼泪,而芈凰却一把捧起他的脸,一点点擦干他的眼泪,煞有其事地说道,“这样看去我的驸马却比平时更俊了。”
  “众卿说是吗?!”
  “哈哈……”
  所有人心中竖起的心堤顿时决口,发出一声轰然大笑,“驸马之俊美,世所罕见!”
  “走,我们回营地!”
  男人终于大笑出声,将女子隔空抱到自己身前,二人同坐一骑,重重扬鞭一击,如一道闪电沿着河滩飞驰出去,奔向营地,跟在二人周造的众人也当即松了一口气,大笑起哄着簇拥着二人向营地浩浩荡荡而去。
  ……
  此时的汉水之滨,升起一簇簇胜利的篝火,无论是战斗了一天还是赶了大半月路程的将士,全部围着篝火,用青铜战戟叉起猎来的野猪,野牛,野兔,扒皮,架在大火上生烤,芈凰下令犒赏全军,全军上下闻言大声歌颂,高大块吃肉,欢呼二人重逢,二军汇合。
  犒赏一毕,芈凰却当着众臣的面,突然起手抬手,高声道,“孤今夜还有话要对驸马说,也请在座当个见证。”
  上下文武一听。
  忙罢了手中的肉,端坐,注目而视。
  只见女子一脸凝重看着若敖子琰看着众将士朝臣,再无刚才嘻笑嗔痴之色。
  李老不禁心底一凛,扬声问道,“不知殿下有何话要说?”
  芈凰看着若敖子琰,突然转身,高举金樽,向他突然长长一欠身不起,“令尹因越椒为父王所误会,驸马依然为大楚尽忠,千里奔波赶回驰援,芈凰心有愧疚,在此当深表一礼。”
  众臣见此突然愣住,良久纷纷举袖拭泪相劝。
  “殿下何当如此,大王是为越椒所蒙蔽才会……”
  “此事与殿下何关?”
  众人都说不下去,可是若敖子琰看着此时的芈凰,看着此时甚至上前来劝他们的朝臣,默不出声。
  他知道。
  这是她在向他求得原谅,亦是逼他两家兵释前嫌。
  良久,若敖子琰只是自唇间吐出一句冷哼,“殿下,君要臣死,臣岂能不死?何况是大王早就埋伏了刀斧手于大殿之上,暗藏杀心,我父死的不冤。”
  一语落下,不仅芈凰突觉一股寒意袭心,被救下来的满朝重臣亦是心惊,交叠在袖下的双手纷纷收紧,紧得他们不知如何回答。
  大王杀令尹那一日,他们俱是在场。
  前因后果,亦是看的分明。
  芈凰闻言看着他,再施一拜说道,“身为人女,我本不该说父之过,然父王年迈耳聋眼昏已非一日,受奸人蒙蔽才至令尹身死,酿下如今悲剧……我日夜深感心痛不安……”
  “今日在此我不敢以夫妻之情求得驸马宽恕父王之过,但求驸马看在大楚万千之民平息心中之愤,来日我必向天下宣布令尹无错,降下罪己诏,以尉令尹在天之灵。”
  “而我们夫妻二人能同心同德,来日一起携手重振我大楚。”话毕,芈凰再拜,请求若敖子琰接任令尹一职。
  众臣闻言纷纷附言,“请驸马代令尹重振大楚!”
  “可是如今我若敖氏因越椒,子克祸乱一国,过大于功,子琰又有何德敢当此令尹重任?”
  话落,身前的男人奋奋振袖,越过众人疾步离去。
  甚至步履疾快。
  不愿回头。
  潘崇见此幽幽一叹,李老等追随令尹子般半生的朝臣闻言急步追上,“驸马何需因越椒之过请辞,我楚国遭逢大难,正是驸马出手之时!”
  若敖子琰闻言看着这些曾追随他父亲半生的朝臣,冷笑反问,“你们是要我如何出手?”
  是反,还是忍?
  众臣怔在当场,“这个……”
  “让开!”
  若敖子琰目光一冷,只吐出两字。
  他忍的了一时,他不知道是否能忍一世。
  越椒此番起兵,虽是为了私仇,却也将若敖氏所有明里暗里的势力全部摆上台面,成了众矢之的。
  芈凰深知这一点,却还是对他礼遇有加,不得不说如今的她真是越来越深于城府,心机了得,且更恨的是这般心机全部用在他一人身上。
  这是怪他把她教的太好。
  还是怪他曾经太蠢太天真。
  她的这一番谋算,借群臣之势逼他缴械投降,甚至承认她的王位合法继承权,一旦若敖子琰安定国内,芈凰顺利登基,届时她是否还会坐视若敖氏东山再起,让覆辙重蹈?
  又是两说。
  若敖子琰回程途中,听闻北逃的众臣所言,早知真相,又何尝没有想过。
  一边是家族,一边是爱妻。
  任是谁也无法衡量其间孰轻孰重,放下哪一边都是剜心之痛!
  直至今晚,亲眼见到若敖六部惨败如山倒……一切终于鲜血淋漓地撕裂开来,摆在他的眼前,逼他做一个取舍。
  是装作铭感五内,将此事从此忘记,粉饰度日?
  还是……
  那一刻,在他骨子里流淌了二十二年名为若敖氏的骄傲,推动他做出本能的抉择。
  纵然他分的清什么是大是大非,但就算分的清又如何?在他血液里,流淌着的是这个权臣世家历代积淀而来的冷酷和清醒。
  是若敖氏给予了他今天的一切尊崇和荣耀。
  所以他,若敖子琰,不是什么无姓无氏无名之辈。
  头上的氏——若敖。
  承载了他一生所有。
  即是在世人眼中,若敖氏对于他们而言是一生可望而不及的存在,只能仰望,嫉妒,甚至愤恨,可是没有若敖氏就没有他若敖子琰这一生。
  所以,他。
  才能因此成为大楚每一个贵族倾羡的对象。
  生来时他是天之骄之子的令尹嫡子,少年时他是天才绝伦的贵族范本,青年时他是楚国风头最劲的第一公子,还是意气风发的楚之左徒,更迎娶了楚王的嫡长女,推进了若敖氏与王室进一步的强强联合,甚至二族合一,以她的姓,他的氏,成就全新的大楚,并借晋国之失成功一血楚成王之败,开启了楚晋复霸的初战首秀……
  “少年天才绝伦,青年官拜左徒,封妻荫子,恣意飞扬,一生生在王侯家。”
  他这一生都是这样活在他人的仰望之中。
  拥有无与伦比的才华,并拥有展现这才华巨大的舞台。
  他的父亲令尹子般从他一生出,就握住他的手,在九州的地图上写下属于他的撇和捺,成就了他的“人”生极致,并将他一步步推向楚国最大最盛的权力中心,成就属于他的划时代。
  他方能站在荆南的云巅上,遥望九州。
  “我儿,子琰,琰如玉圭,雕饰玉表,自然冰锷含彩。”
  他用尽一切诠释父亲赐予他的名字,然而他的成就又远远超出了“他”的期望,他在军事,政治,权谋,刀锋方方面面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的手甚至紧紧握住了整个楚国的未来。
  老师曾评价他和成嘉:“成嘉与你一般才学,能力出众,然他亦还是不及你,不仅仅是出身,就连这抱负,眼光,他亦远不及你一人。”
  他就像一座高山,从出生起他的高度就非常人所能及,人人争相膜拜,仰望,追随,却无人真懂他……
  就算芈凰亦不能,她亦如大家一般只看到他与这个时代、地位阶层相匹配的骄傲,甚至放纵,却有意无意地忽略掉了——他的天真。
  谁能相信他是天真的呢?
  在这个强者竟逐于天下的时代。
  除了骄傲,荣耀,在他的生命里,其他被所有人通通忽略。
  他单纯的憧憬。
  所憧憬的一切。
  他手中还握着众人庆贺的烈酒,目睹着满朝文武头一次对他流露出近乎失望的目光,仰脖一饮,酒入喉头,辛辣刺喉,霸道无比,又激荡心肺,浓烈之味正如他这一生令人久久回味。
  饮罢,他当即从宴中不告而退。
  芈凰见此亦随即离去。
  ……
  早就命人备好的铜轺车,守在四周的士兵们见到若敖子琰与芈凰一前一后走近,掀开车帘容二人进入后,就知趣地退到远处守卫。
  万般话语。
  此时相看无言。
  芈凰看着他的背影,轻轻一语,“你是在怪我刚才在众臣面前逼你作出承诺?”
  一想到令尹子般之死,他的双眼再度赤红如血,牙槽死咬却负手只留一个高傲的背影不肯答话。
  “我知道就算如今越椒死了,也难解你心头之恨!”
  良久,芈凰伸手,突然从背后一把抱住他,幽幽开口道,“我也知道,就算我说令尹之死不是越椒之过,是我父王错了,此事,是我父王是我芈室亏欠于你,你也心头难解。”
  男人身子一僵,闻言竟顿时大喝,要挣开她的怀抱,“你既然知道,那你还说什么?还当着众人面前说那一番腥腥之态的假话作什?”
  “我知道。”
  “是我错了,是我逼你。”
  芈凰见他如此,除了一句“因为我知道无论如何我都还不了你一个活着的父亲!”再什么也做不了。
  人死不能复生,大错已经铸成。
  她拿什么改变?
  若敖子琰闻言背影更加僵硬,顿时痛哭失声,转身大问:“那你告诉我为什么凄惨而死的要是我的父亲,而不是你那昏庸无知懒惫愚昧无知的父王!”
  “为什么?!”
  “你告诉我?”
  心中却渐渐明白过来,这一次他是真的从此失去父亲,若敖氏真的是从此跌落,不再是昔日那权倾大楚的第一氏……他亦不能再做那个恣意神采的若敖子琰。
  “我知道我父王死了也不足以平息你的怒气,所以,我害怕,害怕你怨我……”
  芈凰抱着他,听着他一声声控诉,不由心中发苦,连连摇头说道,“我素知你只愿我做那寻常妻子,不喜我效仿武丁之妇好,参与国政,甚至代你征伐……”
  一句“不喜我效仿武丁之妇好”一脱口,却将若敖子琰从哭声中惊醒过来。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可是你说过希望我为你相夫教子,安于宫室。”芈凰看着他道。
  昔日他何曾不倾慕武丁与妇好共执殷商之美好,可是此时却心底满是凄凉,遥想当年,武丁与妇好真的美好吗?二人同为帝后,王将,却各有封国,一年难得见几回相聚,纵然妇好死后得葬武丁之宫殿之内,亦是生死相离。
  此时他却再也说不出,“娶妻当娶商妇好”之话。
  说了,岂不自相矛盾?
  他慕武丁与妇好帝后同步,创立商朝武丁中兴,自己却从未做到过。
  是私心,还是权欲?
  只听芈凰继续说道,“此番我更是以你若敖六部之卒重挫越椒,至使你们家族部卒伤亡惨重,更是我之过。但是现如今大楚境况,你也看到,我们谁也经不起第二次动乱……”
  说到这里,被她抱着的男人闻言陡然推开她,面色一冷,然后看着她眼中还来不及收住的小心翼翼。
  “什么叫大楚不能经历第二次动乱?!”
  “我会让它乱吗?”
  男人凝目看向面前的女子,眼中突然升起某种愤怒。
  她依然如从前般对他如丈夫般恭顺有加,可是这种有加里却多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他在她的脸上,眼里,通通没有看到那种日思夜忧的害怕,反而他看到的是从刚才到现在步步为营,甚至就连眼泪,撒娇,哀求,服软种种用在他身上的算计。
  就是为了稳住他。
  细思极恐,这里面甚至暗藏着对他的深深防备,依如相遇当初,对他再次竖起心墙。
  这一刻。
  他们的关系,走了一大圈。
  似乎又回到相遇最初的那个原点。
  而他费尽心机打破两大家族的隔阂,闯进她的世界,甚至在父亲的反对声,他人不看好的目光中,牺牲前途换来的婚姻,到头来却只是徒然。
  谁来告诉他!
  到底哪里错了?
  幽暗的烛火笼罩在他的身上,男人的表情越加莫测,大声道:“我现在不想要听这些!”
  不算宽敞的铜轺车中,芈凰看着他,最后点点头,缓缓地松开他:“好,那有什么等后面我们再说,我先为你解剑擦拭休息一下吧。”
  说完她就笑着要上前帮他卸甲解除披风,他却一把抓住她的手,死死盯着她,“呵!”
  “每次你都能如此吗?”
  “假装平静,粉饰太平!”
  每次二人大吵过后,总是她先平静下来,表现的好像是一个无事人。
  想到这里,若敖子琰再度发出一声嘲笑,感觉自己才是那个总是无理取闹的一方,而对方却丝毫没有受到一丝影响,看着这样的芈凰,他猛然拉住她,另一只手蒙住她的笑眼大喝,声音之大引起远处守卫的士兵为之侧目。
  “还有不想笑就别笑!”
  若敖子琰大吼,“你如今贵为大楚堂堂储君,未来一国君王,何需迂尊降贵,勉强自己来迁就于我一个小小驸马。”
  他的傲慢,甚至直接,令她呼吸急促。
  “粉饰吗?!”
  “是!”
  “我是在粉饰你我!”
  “甚至粉饰整个大楚的太平!”
  一双曼目之中闪烁着愤怒和委屈,素手不知不觉交叠紧握,芈凰脊背挺直,看着他反问道:“但是我对你退让,迁就,难道有错吗?”
  “这不就是你期望的吗?”
  “符合这个时代,男人对女人的尊卑顺从之礼,按照你的期望尽其所能做你想要的妻子,为你亲手操持一切!”
  若敖子琰语顿,看着此时反问于他的芈凰,突觉此时的她才是那个生于芈室,长于芈室,背负着整个芈室的女子,发出一声不屑的冷笑:“你是不是不愿?”
  “不愿你说啊!”
  “还是你以为你现在的模样,就是我想要的妻子的模样吗?”
  若敖子琰大手落在她胸前,可是手掌落下的地方却发出金属铠甲的怦然回响,于是更加愤怒地一拳砸在铜卲车壁上,对她大喝道:“穿着男人的铠甲,像男人一样杀人,你这样真的半分有妻子的模样吗?还有表面恭顺,可笑的是我根本不知道你内心正在想什么!”
  怒极反笑。
  “不过吗!你现在这个样子才像是我们两个家族人的样子!”
  “彼此防备!”
  “又彼此需要!”
  “而这个样子才像我们之间应该有的样子,你是芈室之女,我是若敖之子,我们两个家族应该就只是互相结盟又互相提防的关系,枉想更进一步是我天真了!”
  这一刻,他的眼神锐利,每一言更如利剑刺入她的心房,她强硬的容颜终于龟裂出一道缝隙。
  她看着他,也问出心底想了很久,问了自己很久的那个问题:“是!”
  “这就是我们之间的关系!”
  “你口口声声说要与我做天下最相爱的夫妻,以诚相待,可是越椒背地里的谋算你从来不向我坦白,让我像个傻瓜一样整日不安;你口口声声说外面的事情有你,可是你解决了吗?你只会袒护若敖氏的人,因为你们是一族的。你口口声声期待着我们的孩子,可是你到底是期待他带给你大楚更大的权势还是那个最高的位置,你能告诉我吗?……”
  若敖子琰闻言重重点头,“你想知道我做这一切是因为什么。”
  “好,我告诉你!”
  “自从你那个父王信了那个“寡人有命”,就对我若敖氏似你们几代先祖一样百般防备,甚至对我一贬到底,成了真正的闲赋在家的驸马,为人耻笑。那时他可曾问过我不愿,问过我的抱负,问过我若敖氏的人会有反意?”
  “就下了武断决定。”
  “最可恨的是他还昏聩无知地杀了我的父亲,就算他死了,我也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
  芈凰没想到若敖子琰竟是因为二人大婚被贬之事对楚王早就心怀怨愤,她一直以为他不在意被贬东宫,原来他也是在意的,就像她一样在意从朝堂退居深宫。
  “可是就算我父王杀了令尹是有错,什么叫我父王百般防备着你们若敖氏?”
  “他如果从始至终防备着你们,就不会亲信越椒,就不会再次起复于你,将军政大权通通交给你们父子,任敖党遍布朝野,被你们玩弄鼓掌之中,更不会想着甚至将一门公侯的荣耀都要赐给你们!……”
  “可是到头来,若敖越椒,若敖子克……他们一个个狼子野心,纷纷拥兵自重,更是搅的大楚变成如今模样。而你明明一早就知道越椒谋逆之事,却为了若敖氏一族之安危,一再包庇于他!”
  “归根结底,是因为谁引起了这场灾难!”
  “你比我更清楚!”
  “而就算我们再相爱又如何?你还是诚如现在这般在我面前永远驰骋你若敖氏的骄傲,这就是我们之间的关系!”
  女子的话令若敖子琰面色一嗮。
  可是马车之中光线并不亮,芈凰根本无法捕捉到男人短暂的一丝后悔,只能听到他强硬的反问:“好,那从今往后,你只做我若敖子琰的妻子,为我相夫教子。朝中之事,你不要再管了,全然放手与我,信任与我,你可能做到?!”
  “对,我不能!”
  “因为这是我芈室的家国,很多人牺牲性命,魂牵梦想之地!”
  芈凰看着他点头,“而你也不能,你的身后有无数支持你的族人!”
  看着面前不再肯屈从的妻子,他抓着她的手一点点收紧,用力,一拉,就在这时桌上的烛台随着二人的动作被猛然吹息,一瞬间带走车内所有的光线,整个马车沉入黑暗。
  “若敖子琰!”
  剧烈的呼吸在铜轺车中响起。
  挣扎,到最后变成噼里啪啦的激烈打斗声。
  而她最终被他紧紧桎梏在身下,死死压住,“若敖子琰。”
  “你放手,我们都好好冷静一下再说。”
  “我们冷静一下再说?”
  “我不这么认为,凰儿,你是我的妻子,永远!这一点,没有任何可谈的余地。”
  仿佛宣告一般,他从上至下压来,夺走她的呼吸,在她的脖颈间强烈的男性气息喷勃而出,在沙场中被宝剑磨砺的大手“吱嘎”一声扯开她身上隔绝彼此的冰冷铠甲,冰冷如玉的大手探入染血的衣襟,摸上她滚烫的胸口,仿佛要掌握她的人生一般,紧紧握住,逼迫她屈辱地迎合他,在她身上标记上属于他的记号。
  “若敖子琰!”
  女人大力推拒,羞愤地挣扎道,拼尽全力只得到男人死死的压制。
  “你给我住手!”
  看着女子抵死挣扎,男人愤怒宣布道:“我就是要让你知道到底是谁创造了你,而你又是谁的人?”
  女子闻言双颊涨红,双臂被反剪在他的大手中,高束的马尾被他扯在指缝间,扯得头皮发麻,而“滋啦”一声,男人更是一把撕扯掉她的披风,扯开她的衣襟,用行动和力量征服她,宣布着他对她的主权,彰显着他的权威。
  这一刻,她才深深明白自己之于他的意义。
  不是一国君主。
  只是他的私人禁脔。
  这就是这个时代女人之于男人的存在。
  也许是积累了太久,各种愤怒,爱欲,还有男人的征服欲通通在这一刻一起爆发,若敖子琰抓住她,不容她后退,甚至疯了一般,双眼赤红,狠狠在她身上驰骋,发泄着男人的欲望,甚至以一种屈辱的姿势将她压在马车铜案上,整个占有着她,不断发出嘶吼:“你是我一个人的凤凰,我绝不允许你飞出我的疆域……”
  “啊……”
  芈凰一直银牙暗咬想要不让自己发出那些耻辱的声音:“若敖子琰,你会后悔的!”
  一路狂奔而来,赶到她的面前,等来的却是这样的结果,若敖子琰狠狠说道,“我已经后悔了,我后悔给了你短暂的自由。”
  “现在一切结束了,你该飞回来了!”
  男人紧紧抓着她,大声嘶吼,同时高声宣布:“你是我蓄养的凤凰,你的每一根羽毛都是我精心梳理而成,就连你头上的凤冠都是我废尽手段打造,为你戴上!”
  轻抚着她的发顶,他猛然“啪”的一声打掉她头顶染血的凤冠,面色狰狞地道:“所以,我也可以替你轻易摘掉!”
  金色的凤冠“咚”地一声掉落地上,在马车中翻滚着,直到“砰”的一声撞上铜车壁,就连凤冠上他曾经命人以最昂贵的红宝石镶嵌的凤眼都给磕落才停止。
  掉落的红宝石。
  在幽暗的马车内闪烁着泣血暗芒。
  一双没了眼睛的凤目只剩下黑洞洞的眼窝,默然看着黑暗中的二人。
  被抛弃在马车内一角的太阿剑就被丢弃在凤冠一旁,剑鞘上镶嵌的随侯之宝珠,有婴儿拳头般大小,随着滚落的红宝石和倾洒进马车的月光,在黑暗中闪烁着明亮刺目的光华。
  身上的男人没有因此停止,而是继续凶狠地驰骋,女子却一语不发,任眼眶红肿,眼泪滴落,流尽,在黑暗中一点点挣扎着,伸长了手臂,努力勾住角落里的太阿剑柄,一点点牢牢抓住,握紧。
  然后“狰”的一声。
  染血的兵锋重新出世!
  她猛地抽出太阿剑,兵锋如雪划过黑暗中二人纠缠的发丝,衣袍,甚至带起男人胸前的纱布。
  无数青丝,布片,随风飘落。
  若敖子琰微愣地看着她,想要抓住她斩断的长发,“你……”
  “如果这样,若敖子琰,我把你给我的一切通通还给你!”
  芈凰目光微沉,全身一丝不挂,推开身上发怔的男人,然后愤然一撑而起,站起,俯视他,冷然道,“这身上的金甲也是从凰宫里拿来的,还有这顶凤冠,是你求婚的时候。”
  “为我打造的,而我现在才知道它的意义!”
  “这些我现在通通都还给你!”
  看着女子手中高举着的凤冠,上面的珠宝已经全部掉落,就像她一般狼狈不堪地站在他的面前,若敖子琰闻言却没有去接。
  ……
  离得远远将士朝臣因为喝的酒热朝天,还不知道马车中发生的一切,只是有人频频看向远处的轺车中那在风中飘荡的车帘,心中莫名担忧。
  李老和众臣围在篝火前虽然颠簸一日,他们早已经深夜疲惫,可是这样的一夜,又有谁真的睡的着。
  李老幽幽一叹,“就算今日殿下求得驸马原谅,可是这杀父之仇,就算是夫妻又岂能说忘就忘。”
  赵侯闻言放下手中的肉骨头,道,“可是总不能因此两人再打一场吧?那我楚国岂不是还要再乱一场?”
  听到要再乱一场,经历了越椒,子克之乱的众臣都心有余悸。
  谁也不想再经历一次。
  芈凰这一边的军队中,突然有人发出“啊”的一声低低的尖叫,阿信从腿上扯下一条正在吸血手指粗的水蛭,咒骂道,“大伙当心了,这水里有吸血鬼!”然后“噼啪”一声扔进篝火中发出火烧榨干的声音。
  众人吓得赶紧检查腿脚。
  毛八却仿佛没有听见般,手中的剑无意识拨着鼎下面的火芯,将火挑的更亮,突然低声开口道,“将军,你说战乱结束后,殿下能顺利登上王位吗?”
  “要让殿下登上王位没有那么容易啊……现在最关键是要争取驸马的支持,否则就算加冕,殿下也不算真正坐上王位。”
  坐在一边的欧阳奈想了想,摇头。
  出身于若敖氏,他太了解每一个上位的楚王如果背后没有若敖氏的支持,无法真正登上王位。
  “那怎么办?”
  毛八看着欧阳奈,众人闻言也不再关注水蛭吸血,而是紧张地望去。
  “那两边会打起来吗?”
  阿信紧张地放下裤腿。
  “殿下不是冲动之人。”
  欧阳奈抬手,复又说道,“但是也不是屈服之辈。”
  坐在火堆边的苏从听着他们私下里的议论,望着远处幽幽开口,“你们想的太简单了。这些古老的氏族是不会轻易交出手中的权力,这是比他们性命更宝贵重要的东西,赖以生存的根本。”
  “更何况没了令尹,驸马如今可是我楚国最大的贵族——若敖氏的代言人。”
  “夺走若敖氏的权力,你觉得换作你们是驸马会允许吗?”
  他知道这件事情想要在今晚一并解决并非易事,而二人已经谈了一两个时辰,黎明将起还不见回来,就可见双方态度之坚决,而以他对这两位的就近观察,他们都不会是轻易妥协之人。
  想到右徒曾说过的那个未来,黝黑的夜色中,负手而立望着狼烟还在飘荡的大楚天空,苏从缓缓说道:“要让这些高贵氏族都拜倒在她的冕旒之下,心悦臣服,除了战争,殿下不可能从他们手中拿到王冠。”
  “一个完整的王冠!”
  “君临大楚!”
  “为什么?”
  有人闻言抓着头发发出一声咒骂,“殿下努力这么多,想要登个基还被你们说的这么复杂!”
  苏从发出一声嗤笑。
  “年轻人,你们想的,你们觉得殿下没有想过吗?”
  潘崇看着这个面生的年轻人,上前打量了苏从两眼,缓缓说道,“但是殿下这样让步是对的,现在殿下让一步整个朝野才会站在我们这边,而这样才是真正的王者之风!”
  “以后好好辅佐殿下,年轻人!”
  潘崇拍了拍苏从的肩膀,看了看众人。
  苏从及众将没想到堂堂两代帝师的潘崇会与他们说话,顿时肃然起敬:“是,太师大人!”
  “嗯!”
  含着笑又打量了众人几眼,潘崇才抬起睿智而苍老的目光穿过这还没有破晓的黑夜望向远处灯火突然熄灭的铜轺车。
  老奴一直腰悬双锏跟在他身后默不出声。
  ……
  真不知道这黑夜还要多久可以度过。
  仿佛他们每个人一生中度过的最漫长的一个夜晚,就是今晚。
  ……
  铜轺车中。
  一场暗流瞬时间在芈凰与若敖子琰之间流转。
  二人之间,这样剑拔弩张的态势已经不是第一次,却是最危险的一次。
  风动浪摇,鳞光逝。
  怒澜惊觉,大浪来。
  一切的一切。
  都在这一天,这一晚。
  无声,流淌,涌动,破浪而出。
  大地漆黑如墨,车帘被风吹得飘飘荡荡,芈凰光裸的身体时而暴露在清冷的月色之下,暴露在男人的眼底。
  一丝不挂。
  就像尊严。
  这一刻,一丝不存。
  黑暗中,女子睁眼看着他,任光裸的身体被冰冷的空气激的在初冬的冷风中微微颤抖,依然没有半分要再屈从和软的意思。
  女子看着他的目光显得那样刺目,刺目的就好像如今陈列在他眼前洁白如玉的身体,起伏如山峦的曲线,引他瞩目。
  久久终于平复下来的汹涌情潮,此时他才后知后觉最初的温情脉脉到如今只剩下一室冰冷相对。
  若敖子琰静静的看着她美丽的身体,上面落下斑斑点点的红痕昭示着刚刚发生的一切。
  他想要去牵她的手,或者为她盖上一件衣裳,却最后只是捡起他绣着金凤的深衣,披在自己的身上,坐在铜轺车的高榻上就像一个帝王般回视于她。
  他在她的眼里。
  依稀间看见那些年,上书房中,她看着芈昭的眼神,那时她也如现在这般冷冷地绝不屈服,终于彻底地激起他骨子里深深的征服欲望。
  若敖子琰披着深衣,突然站起,“铮”地一声拔剑出鞘。
  青铜宝剑在月光下闪烁着激烈的锋芒,犹如辞锋一样锐利无比直指于她。
  “凰儿,我曾告诉过你。”
  “权力,是我们手中的太阿王剑。”
  若敖子琰看着她手中的太阿王剑,紧紧握住自己手中的剑柄,对着她举剑相逼,快速逼向她的眼前,似要取她性命,“任何人在它面前都要绝对臣服!”
  “今天我也告诉你,就算你我也亦然!”
  “这才是王权!”
  “真正的王权!”
  若敖子琰挽动着手中的剑身,随着手腕的转动,如镜打磨的剑身倒映出二人此时的模样。
  谁也不退,不屈,不臣,不服。
  那么的相似。
  芈凰看着他以手拨开他出鞘的剑芒凛然说道:“可是剑是用来对待敌人,而不是对待盟友的!”
  “你是我的敌人吗?”
  “若敖子琰?”
  他的剑眉深深皱起,亦看着她,等着她的答案。
  良久,他看着终不肯再对他退让一步的女子微微点头说道:“好,若要我不与你为敌,只有一条件:若你不愿恢复我父亲的权位,恢复双敖盟约,恢复我若敖氏所有的宗国,以及六部所有的统率权!”
  “闾一一介若敖氏叛将,不配代表我若敖氏族人!”
  “这是我若敖氏的底线。”
  “越过这个底线,我们之间就没有什么可以继续谈的,唯有一战!”
  “铮”的一声还剑入鞘,将所有的怒气封存于鞘,只等下次拔剑之时。
  这一句落下,犹如落子无悔。
  闻言,芈凰目光蓦然一沉,内心反而感到如释重负般说道,“若敖子琰,如果只有战争能让你停止!”
  “好,我同意!”
  话落,她不再争执,只是在他一寸寸凌迟的目光下,弯腰抓起散落的衣襟,当着他的面一件件,拾起,披上,系好,穿戴整齐,而那些铠甲,凤冠通通弃之不要……然后用手在黑暗里梳理着凌乱而参差不齐的黑发,最终抓紧太阿剑,掀开车帘,走下马车。
  若敖子琰抓紧手中的剑柄,看着女子一步步登下马车。
  绝不回头。
  最终点头:“那就战吧!”
  “你我都没有选择说不的权力。”
  “这已不是你我二人私事可以私了。”
  也许只有这种方式可以让她回头,回到他的身边,就算没有翅膀,也能安然做他的妻子。
  马车外见她出来,渐渐围满了他或者她的人,每个人紧紧握着手中的兵锋就像他们一般。
  在士兵举着的火把照耀之下,芈凰坦然面对众人明晃晃的目光,这一刻,车内,车外,远远近近,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一身狼狈除掉铠甲的女子身上,齐齐明白刚才发生的一切。
  阿信毛八他们看着她,眼眶红润一片,哽咽道,“殿下!”
  芈凰一笑。
  拍了拍他们的肩膀。
  然后复又回头,将目光再一次落在马车中看着她离去绝不挽留的男人,眸光流连过那曾令仰望的容颜,她眷恋的胸膛,还有羡慕的骄傲,这一刻她声音冷肃地说道,“若敖子琰,我记得在西郊猎场上,我曾告诉过你,我从地狱深渊回来。”
  “那又如何?”
  男人想起那一晚,她对说的那些奇怪的话,这一刻皱起无双的剑眉。
  “所以我不会只翱翔在你的天地!”
  “我是大楚的凤凰,大楚才是我的归宿!”
  初冬的清晨带着一股凛然的寒风拂面而来,吹荡开河面上的浓雾,东方见白,士卒之见发出“兵兵乓乓”的磕碰声响,随着她的宣告响彻若敖氏与芈室两大权力集团。
  而这一刻,命运的巨轮剧烈地转动起来,在他们的耳边发出煌煌巨响,激荡,不安,他们都在等待着它对他们发起最后的审判。
  ……
  芈凰坐上战车,阿信为她小心地披上一件大裘,包裹住破烂不堪的衣甲。
  潘崇站在战车下向芈凰拱手行礼,“殿下。”
  芈凰没有多说,发丝在风中盘旋飞舞,状若无事般扶住他的手臂淡笑说道,“老师,我终是辜负了你的期望。”
  潘崇扶着她的手臂,微微摇头。
  “殿下已经尽力了!”
  女子含笑致谢他的理解,扬手示意起程。
  “我们走!”
  “回郢都!”
  “是!”
  一箭,欧阳,阿信,闾一,苏从,毛八……“唰”的一声,所有选择向芈凰效忠的人全部雷霆般翻身上马,或者起步跟上,就连李老他们最后也选择了跟上。
  这一刻,大批大批的男人翻身上马,或者跟在她的战马之后,或者乘上战车,奔跑,绝然而去。
  大河悠悠,河上大风骤急,吹乱二人飘飞的长发,吹乱那些曾日日夜夜在耳边说过的誓言,全部飘散,再无交集,最后遗忘在历史的长河里,久久不敢回忆。
  天光终于放亮,一日终于来到。
  驭手扬鞭催马在汉水之畔疾驰,九尾黑凤旗随风荡荡,坐在四骏拉动的战车上的女子,裹着厚厚的大裘不知为何却感觉到了一丝寒冬将至的凛寒。
  ……
  马蹄的奔腾起伏声再度扰乱众人的一呼一吸。
  呼!
  呼呼!
  ……
  “公子,我们赶回来不就是为了救太女的吗……”
  江流看着一动不动的公子,还有绝然而去的女子,远到他快要看不到大的队伍,终于焦急了。
  “公子有什么错?!”
  “令尹无背楚之心,却因越椒为昏君所忌杀!”
  待芈凰他们离去,面对所有人的沉默,一声厉吼突然自清浦口中喊出,打破了所有人的寂静。
  他双眼通红地举剑直指远远离去的芈凰,历数楚室的条条罪状,愤怒大喊道:“而我若敖氏先祖与她芈姓先祖一起草创大楚社稷,是谁曾说与我若敖氏共享天下?!”
  “是谁又背信弃义在先?!”
  “如今我若敖氏毁之歹尽,我们还要护这大楚何用?”
  “公子!!”
  “窃钩者诛!”
  “窃国者侯!”
  “让这大楚成为过去,建立我们若敖氏自己的王国!”
  这一声声声嘶力竭,贯穿每个人的耳膜,振聋发聩,若敖子琰缓缓摸着腰间悬挂的凤令看着数万若敖儿郎见之,一个接一个排山倒海,肃然单膝跪下,眼里齐齐滚动着激烈的锋芒。
  只等他高举令牌,一声令下。
  “为了若敖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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