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9、向往鸟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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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舅舅家里。
  肥胖的李嫂道了声“早安”,她提着扫帚,悄悄的凑到了瑜小姐的耳边,“老爷听你去了徐少爷家,还在客厅里生气呢,待会瑜小姐你直接认错,太太吩咐过了,在前房给你备了一些买的礼品,你等会卖个乖……”
  前院一般是宅邸仆役住的地方。
  相隔一道院墙,从内院的客厅难以看到前院的景物。
  备的礼品用竹篮装着,里面是一盒柿霜糖,一底子的樱桃。
  现在是六月份,樱桃早已成熟,是应季水果。
  “站着!”
  一道威严的声音在瑜小姐的耳边炸响。
  她吓了一跳,瞬间如做体操立正似的直起了身。然而她的两只杏子眼却没有顺势往前看,而是等自己将落入屋内的左脚小心翼翼缩回门槛外后,就仅盯着门槛看,不敢再抬直了。
  “在窗边那里罚站半个时辰。。”
  刘昌达坐在客厅主座,他轻扫了外甥女一眼,下了惩罚的命令。
  他当副县长已有不短的时间,一言一行都能看出当官的风采。
  这种气质难以言明。
  大抵……就是他哪怕身穿常服,立在一群士绅中,士绅们也会如鸡鸭似的缩着脖子,唯恐自己個头比他高了去,挡了他的光。
  “她去徐从家里,又不是去别的谁家里……”
  “犯不着动这么大的肝火。”
  路女士等瑜小姐听了训斥后在窗边乖乖罚站时,劝了一句。
  “你看……”
  “她还记挂着你,给你带了礼呢。”
  她语气温婉。
  “是!”
  “她是去了徐从家……”
  “我对徐从放心,他会照顾好瑜儿。然而问题是……,她还没出嫁,是个闺女。就这样跑到别的男人家住了一宿,万一有什么风言风语传出来。我怎么跟我姐姐、姐夫交待……”
  刘昌达将手指夹着的三炮台香烟抽了小半个,沉声道。
  屋外,阳光和媚。
  春夏之交时的季节,早间不热不冷。
  瑜小姐立在窗下,她嫌整只手提篮太累,于是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换着提。耳畔交杂着舅舅和舅妈的双簧,她渐渐感到了无趣,因此她的眸光从面前的格子扇挪到了院内的天井。
  汉白石的井栏,透过去,就能望见几株紫色的鸢尾花。除了鸢尾花外,还有兰花、凤仙花、长春花、牡丹花。
  在天井里,还长着一丛丛野花。
  各式的野花,白、黄、紫、蓝都有,叫不上名。
  她没想到舅舅还有侍弄花草的手艺。晚上,他会给盆栽盖上毡布,防止夜晚太冷,冻死了花草,到了早上,又会撤下毡布。若遇到疾风骤雨、烈日骄阳的天气,他也会这些花花草草挡雨、遮阳。
  这些杂活,他是不肯仆人代劳的,向来亲力亲为。
  她盯着鸢尾花紫色的花瓣,忽的,它晃动了几下,似是被风吹动。紧接着,一滴滴的雨水落在了白色的箩底方砖上,将其染的漆黑。
  “下雨了。”
  前院的李嫂在喊,张伯在喊。
  他们慌忙的在雨中来回飞奔,将一件件器物从雨幕中挪移。
  雨很急,那朵她盯着的鸢尾花被风雨卷走了几个花瓣,与它的几个姐妹一样,成了残花,变得不再怎么美观。一片片花瓣撒在了天井四周,让黑色的地面多了紫色,不再单调。
  呼呼的风声。啪嗒的雨声。
  她看到了自己舅舅失了仪度,提起长袍前幅朝天井迅疾的跑去。他的袖袍很宽、很大,跑起来带着别音。
  俄顷,一只落汤鸡怀里抱着三四个盆栽,躲在了檐下。
  “这些事让下人做就行了,你去干什么……”
  路女士从怀里取出手帕,替刘昌达擦着身上的雨水,“进屋重新换一身干净的衣服,别染了风寒……”
  她和瑜小姐都是女人,若让衣裳浸了水,就是失了体统。
  所以这搬天井盆栽的事,只能让刘昌达一人去做。
  “我只是湿了一身衣物……,要是不顾它们,它们可能在雨中就被水泡死了……”
  “多少也是个生命,既然照顾了,就得照顾到底。”
  “不能眼睁睁看着它们去死。”
  刘昌达沥了沥衣袍上的雨水,随口回道。
  “瑜儿,你和我去厨房,给你舅舅熬点姜汤……”
  “驱驱寒气。”
  罚站的半个时辰时间未过。路女士也不忍心让瑜小姐一直在窗外站着。让她与自己一起去厨房熬姜汤,是个缓解舅甥之间尴尬、隔阂的好方法。
  这个借口,刘昌达亦难拒绝。
  毕竟是为了他好。
  随着厨房里熬姜汤的砂锅慢慢的咕噜咕噜冒起水花,屋外的雨势也逐渐开始小了起来,从倾盆大雨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有一得就有一失。
  天井的几盆花虽遭了殃,但被打落在地的花瓣却在一阵阵急雨中迸发出了自身的香气,这股香气混合着冷冽的潮气,扑在了徐从夫妇的脸上,让他们浑身的整个毛孔都为之舒服了起来。
  “师娘,瑜小姐。”
  徐从走在廊下,刚合雨伞,就碰见了端着姜汤的二女。
  “你怎么来了?”
  “来之前,也不招呼声……”
  路女士看到徐从过来,有点欣喜,她笑道:“刚才我和瑜儿正在厨房里,你要是早点通知,我就和她下厨做些饭菜,也好款待你们。”
  “是瑜小姐说的,她说……师娘你想见我。”
  “这不,我就来了。”
  “其外,也是因为我有点放心不下瑜小姐,看她是否回来了,所以亲自过来一趟,确认一下安危。小心无大错嘛。”
  徐从和声道。
  “师娘,你好。”
  待徐从打完招呼后,陈羡安也上前一步,嘴甜道。
  她手上提着一个竹篮,和先前瑜小姐提的很类似,只不过装的礼品不同。她将之递给了路女士。
  “师娘,上次我和先生新婚后,因为走的急,要去燕京,所以没机会见您……,还请您不要怪罪……”
  她微躬一礼。
  在弘文学堂的时候,刘昌达和路女士一直都对徐从很照顾。
  如师如父,如师如母。
  这点,陈羡安很清楚。
  “有什么可怪罪的,他不是给我写信赔过了罪吗?”
  路女士摆手,示意自己不在意。
  她端详了几眼陈羡安,“羡安,你长的确实漂亮,难怪徐从非你不娶了。不瞒你说,先前我和他老师商量过,打算将瑜儿许配给他,没想到他啊,不乐意,一路上,木讷的很,连话都不和瑜儿说,害的她回家后向我抱怨……”
  一些话,还是说明白的好。
  她见陈羡安看瑜小姐的神色有些不自然,立即就联想到了昨日的事情。也是,一个闺女跑到徐从家里,确实不合适,陈羡安不多想才是不正常。
  起初,她也不同意瑜小姐去乡下,但架不住……瑜小姐的软磨硬泡。
  “还有这事……”
  “我是头一次听说……”
  陈羡安眼睛一眨,说起谎话。
  一群人说话的声音很吵闹,在卧房休息的刘昌达闻声也出了门,赶去迎接。等汇合后,几人在客厅落座。他吃了一口柿霜糖,又呷了一杯热姜汤,“今天……怎么赶过来见我了?”
  姜汤驱寒的效果不错,他感觉湿冷的身子多了几分的暖气。
  这次不是徐从或者陈羡安答话,而是路女士回了话,“学生抽空过来看看你……,都不行了吗?问这么多话干什么。”
  有了这话,刘昌达放弃了质问。
  女大不中留。
  他虽不知瑜小姐何故前往乡下,面见徐从,但他懂得长辈和晚辈之间的界限。有些事,问的太详细不太好。
  接下来,他问了一些徐从在燕京求学的事。
  “燕京比新野发达不少……”
  “我在燕京的时候……”
  随着瑜小姐紧步远离客厅,她所听到的谈话声也就逐渐变小,直至消失不见。她之所以如此着急,并不是为了别的,而是和灰白狐狸会面。
  如今徐从来了,若是让他撞见了狐仙,岂不是证明昨日的说辞都是假的。
  少倾,屋内。
  瑜小姐抱紧了怀中的狐。
  “你别出去,有我在呢……”
  她低声道。
  灰白狐狸得到了安慰,它亲昵的蹭着老妻的脸。
  这张脸,它百看不腻。
  ……
  晴空万里,几只小的麻雀在电灯线上跳来跳去。河庙街在去年冬季的时候拉上了电缆,同时有了七八盏电路灯。大雨过后,放晴的太阳比前几日的太阳更为夺目,耀眼的令人目眩。
  花狗和两个和他相仿的女娃无视骄阳的暴晒。
  他们踢着毽子。
  秋禾坐在椅子上。这是一座垫了褥子的椅,坐起来很舒服。外面的阳光刺目,但在屋内,阳光却又极为温暖。她很享受晒太阳。
  她眯着的细眼看到了一对夫妻走了过去。
  女的穿洋裙,男的则是长袍。
  他们挽手,在她的眼前掠过,像先前雨幕中的燕子一样,留给她的只是惊鸿一瞥。
  女的她看不真切,男的身影她却模糊记得。
  很遥远的记忆。
  她想起身,看个真切。但肚子太大了,她又怀了胎。肚子即尖又大,像一个大号的陀螺。人都说,尖肚子生男孩,圆肚子生女孩。她的肚子是尖的,这一次理应生男孩……。
  锡匠回了铺子,他枯竹似的手抓着一只老母鸡。鸡脚被麻绳捆了,他大手捏着老母鸡的翅尖,任由其胡乱扑腾。
  “这鸡养了三年,能给你补好身子。”
  “生了这一胎,咱们……就不生了。”
  他坐在马扎上,脸贴近妻子的肚子,听着儿子在肚里的轻微响动。
  秋禾温柔的看着丈夫,“你不知道,你离开的那会,他一直踢我呢,我想,他也想来到这个世上,他踢我很用劲,他肯定是个男孩,怀盼弟和念弟的时候,她们俩踢我的时候,可没这么大的动响……”
  “是吗?”
  锡匠紧绷着的脸松弛了下来,挂上了笑意。他的脸很黑,常年融锡,他的脸被油烟熏的干裂、发枯发黑。虽然才是三十来岁,可他的脸,却如乡下的老汉没什么二样,都是一样的黑,一样的皱纹多。
  “我去杀鸡,给你做饭……”
  他提了鸡,往后厨走。
  等锡匠离开之后,秋禾对花狗、盼弟、念弟招了招手,让他们过来。她看向两个女儿,“盼弟,念弟,你们今晚睡在余家好不好?去跟你兰花婶睡。花狗,你可要照顾她们俩个……”
  “嗯,姨,莪会的,我有这个!”
  花狗从腰间掏出别着的木枪,一巴掌拍在了桌上,“我爹说了,有枪,就是男人。我是男人,我有枪。我会照顾她们两个的……”
  “娘,我愿意去兰花婶家……”
  盼弟、念弟齐声喊道。
  去余家,兰花会给她们糖吃,也能吃不少的点心。
  她们当然愿意去余家。
  花狗领着两个姐姐离开了锡匠铺。
  “她们两个怎么走了?”
  “算了,走了也好……”
  “你多吃,多补补,为了肚子里的儿子……”
  锡匠从后厨出来,没见到两个女儿,他虽感觉奇怪,却也没怎么在意。
  一盅泛着油脂花的鸡汤摆在了秋禾面前。
  她用勺舀了一口,浅尝了一下,“缺盐。”
  “我去拿盐来。”
  锡匠点头,朝后厨的方向走,准备拿盐、
  然而还未等他转身走几步的时候,身后便传来了秋禾的痛呼。他急切扭头回身,发现自己的妻子正捂着肚子喊着疼,垫了褥子的椅子亦被鲜血染成了红色。m.ahfgb.com
  “不好了,流……流产了……”
  秋禾额生虚汗,咬牙道。
  她的眸光看向锡匠,包含了歉意,似乎是在自责自己为什么没给他生下一个儿子。
  “流产了?”
  “不,你怀了七个月,还没到流产的时候……”
  “我去请产婆,一定要生下他……”
  锡匠心急如焚,忙道。
  他飞奔似的朝产婆家里去跑,只留下了秋禾一人在家。
  等锡匠离开后,秋禾挺起身,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大肚子,颤着手,一拳又一拳的朝着自己的肚子打去,顺带将一盅鸡汤全部灌进了肚。
  她对丈夫的厌恶一刻也没停息过,哪怕他对她不错。可终究到底,她只是锡匠买来的财产。她不想给一个奴役自己的人生下子嗣。
  一拳,又一拳,直到裤裆里一团血肉掉了下来。
  她累的虚脱了,无力的歪着头躺在座椅上。嘴里还不断的流着一丝丝红色的涎液。紧接着,她听到了外面的鸟鸣声,于是撑着最后的一丝气力,将头扳到了面向店铺外的方向,两只眼睛无神的盯着碧蓝的空,看着外面的鸟雀在电缆上跳来跳去,叽叽喳喳……。
  她闭上了眸。
  几只鸟雀扑哧破空,从电灯附近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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