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周 决胜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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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0周一,上午九点整
  北京交管局取消第一次招标,竞争白热化,各路厂家轰动,电子邮件在公司转来转去,搞得鸡飞狗跳。惠康早有准备,工程师们在会议室中各就各位,刘明君取回复印,招标文件便摊在面前。韦奇峰一页页浏览,心里一直翻滚,竟有分散和集中两个方案。集中方案是捷科的优势,系统被集中到市中心,这无疑是更大的赌注,胜者通吃,输者连汤都喝不到。骆伽这个新人,悄无声息地瞒天过海,暗度陈仓。他长长呼吸,保持镇静,不能让工程师们看出心中的慌张。
  刘明君没来得及看文件,兴冲冲地介绍:“北京是首都,我们拿下二期工程,就抢占先机布局全国,分散方案十分有利,希望极大,嘿嘿。”笑声充满得意,在会议室却显得滑稽。
  “怎么会有两个方案,集中是捷科的优势。”
  “客户关系肯定出了问题!”
  “哎呀,只有三天时间,肯定做不完。”工程师们面面相觑之后嚷嚷起来,抗议声音四起。
  韦奇峰顿时感到刘明君与骆伽差距之大,他完全不知道状况:“明君,估计你太忙,先看招标文件。”
  工程师们吵成一团,浪费着时间,发泄着情绪。韦奇峰两手扣在一起,围师必阙,他从来都给对手网开一面,不想斩尽杀绝,骆伽偏不识相,想弄成集中的格局,便是赢家通吃的局面,自己毫无退路。韦奇峰抚平领带,慢悠悠站起来,待会议室安静:“人常说,商场如战场。我却觉得,商场似江湖,大家在这个江湖讨生活,不容易。无非是输赢胜负,然而是非成败转头空,留下不尽的恩怨情仇。因此,我向来有肉吃,便不会让大家饿肚子,哪怕是对手,都让你能啃啃骨头,喝喝汤。无论多少,都能吃到一些,用不着杀得血流成河。捷科的骆伽是新人,不地道,不守规矩,想吃独食,十四区两县合并成了市中心,大家都没退路。人家既然打响第一枪,我们只能迎战,反击回去,就让这江湖变成腥风血雨的战场吧!”
  韦奇峰转身离开,回到办公室,抓起电话:“闱姐,什么时候有空?帮我约刘树新。”
  一个工程师探头进来问:“方案按照分散还是集中的来做?”韦奇峰想都不想:“分散的。”
  怎么会这样?两套方案!唐南军揉搓着招标文件,谁动了手脚?谁在幕后完成了布局?韦奇峰不会做这种孤注一掷的事情,难道是骆伽?他拨通赵勇电话:“去找方处长,查查怎么回事。”
  “大师兄,按照什么方案做?分散还是集中?”
  “都做,两边押宝。”
  赵勇放下电话,铃声再起,又是田蜜爸爸:“是我赵勇,你考虑得怎么样了?”话音未落,田蜜妈妈抢去电话:“赵勇,我跟你说,我今天下午陪女儿去医院打胎,你看着办,你儿子的命就捏在你手里了!”
  周锐那天唱了一首歌,仍然紧张,却从黄静手中拷回文件,这其实是交管局的建议书。他帮赵洪河写标书的时候,就想好了思路。现在,打印出来的文件在雷励行手中,三十二个节点的深蓝果然是方案的核心。当周锐和骆伽第一次提起交管局项目的时候,雷励行就判断出机会,用讲故事的方式,指点着骆伽和周锐。他们性格极端相反,极端互补,神奇的爱情力量却将他们紧紧捆在一起,两只菜鸟迅速成长,突飞猛进,展翅翱翔。
  然而,将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雷励行没有这么天真,他抓起手机,压低声音:“何秘书吗,帮我约一下刘副市长。”他放下手机,心却累了,即便打败周晓群又能如何?威胁暂时消除,还有一场一场的硬仗,什么时候才是尽头?雷励行合上书本,忍不住想起了她,夏冰,那才是平静的心灵港湾。
  骆伽竖起耳朵,周锐也听出来:“雷先生,刘副市长是谁?”
  雷励行是捷科大中华区副总裁,久在商场,岂能无知无觉?他通过骆伽和周锐的描述,早就看透形势,李玉玺要放长线钓的大鱼,便是刘永华。
  121周四,晚上六点五十分
  明天就要招标,王锴做着最后的选择。
  如果单从生意角度,王锴对终端设备毫无兴趣,终端设备说白了就是电脑,满大街都是,价格透明,顶多5%的利润,金额仅有几千万,毛利顶破天就是一两百万,没什么赚头。他只是咽不下这口气,田蜜那档子事儿在圈内传为笑谈,不能善罢甘休,绝不能赔了夫人和孩子又折兵,不能比周瑜还窝囊,必须废掉中联。
  核心设备支持谁呢?脚踩两只船,也必须选一只,从利润上看,做惠康赚六千四百万,做捷科赚八千万,看似利润不少,其实并不多,从上到下层层盘剥,现在的官员啊!
  “王总,想心事吗?”骆伽进了海棠居。
  王锴笑着伸出双臂,恭喜骆伽,她说服刘树新,做出集中方案,扳回局面,让人刮目相看。她却笑着再次躲开拥抱问:“恭喜什么?”王锴打开公文包,取出惠康新的薪酬条件,赵洪河突然强烈支持捷科,张大强重新归来,形势今非昔比。加上王锴的强烈游说,韦奇峰终于开出让人满意的薪水,年薪三十八万,几乎是骆伽现在薪水的四倍。
  “三八,这是什么意思?”骆伽弹弹纸页,用眼角扫着王锴。
  王锴顿悔,这个数字没过脑子。
  “您看看我的数字,哪个更有诚意?”骆伽不等回答,从驴包中取出两份文件,一份递给王锴。这页文件只有一页纸,列着产品清单和详细报价,深蓝,三十二个节点,五点五亿人民币,百分之八十折扣!王锴心脏怦怦跳起来,抽出计算器详尽计算,采用集中方案,报价从三点二亿增长到五点五亿,折扣又多给了五个点,一点六五亿的利润,比惠康整整高三倍。
  一点六五亿的利润,王锴难以拒绝!
  他已经忘记骆伽劝跳槽的事情,抬头来看着她,装着不动心:“捷科很有诚意,我心领了。”
  骆伽打开小雷达锁定王锴,不放过他语气和眼神的一丝波动:“明天就要开标,您怎么想?”
  韦奇峰关系深厚,掌握着李玉玺转正的关键,刘树新也不好惹,骆伽又开出难以拒绝的价码,王锴大脑错乱,像夹在两垛草间的驴子,两边各有各的好,反而难以选择。他继续脚踩两只船,口中两头讨好:“你放心,我肯定支持你。”
  骆伽早就熟悉他的目光规律,他眼神一虚便知心意,又抽出一份文件:“王总,这是代理协议,我们将放入建议书中,您要么今晚签,要么永远也签不了。”
  骆伽说话的时候,迸发出奇异的神采,王锴仿佛看花了眼,那个甜美的女孩短短几个月便能发出如此强大的气场,不在韦奇峰之下,假以时日,不可限量。可是,二期工程谈何容易。骆伽将协议塞进王锴手中,再放重话:“韦奇峰通过李闱,放长线钓大鱼,做通刘副市长的工作,便以为二期工程唾手可得吗?”
  骆伽把韦奇峰的秘密掏出来,摊在桌面,王锴手中的协议竟紧张得哒哒抖动。骆伽眼中闪耀着一丝邪气,戳向王锴最致命的痛点:“王总想必知道田蜜和赵勇的事情,丢了女朋友没关系,可是儿子管别人叫爸爸,您心里的滋味好受吗?”
  王锴勃然大怒,推开桌子站起来瞪着骆伽,怒吼:“你是谁?凭什么管我闲事。”
  骆伽端起豆浆饮了一口,笑着说:“人生就是不断的选择,我也许可以帮您出些主意。”
  王锴仍不消气,愤愤不平反击:“你以为你能赢吗?你知道韦奇峰是什么人?他永远藏着你猜不到的后手。”
  “刘副市长明天将会见捷科首席执行官葛士纳,签署智慧城市合作意向书。”骆伽轻松地靠在椅子上,心里一惊,她从王锴话中听出来,韦奇峰还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说服别人无非诱之以利,或者帮他发现燃眉之急,骆伽两手抓两手硬,先用一点六五亿的利润诱惑,再揭穿韦奇峰底细,让王锴感受到危机,迫使他屈服。
  “我一定要赢,王总想知道为什么吗?”骆伽起来,抓起桌面的车钥匙:“走,我们去兜风。”
  王锴呼唤服务员结账,一溜烟地跟出去,骆伽进了宝马越野车的驾驶位置,拍拍方向盘说:“这车不错。”
  王锴随口说句:“是啊,当然不错。”骆伽侧脸看着他,面如冰霜:“王总,你没听懂我的意思。”
  王锴细一琢磨,恍然惊醒,竟呆呆地说不出话来。骆伽猛踩油门,唤起强大的推背感,速度急升,宝马狂啸着向前蹿出。
  “慢点儿,时速一百八十公里了。”王锴心惊肉跳,看见骆伽眼角挂着泪水,“你哭了?”
  骆伽用手狠狠擦掉泪水,泪珠又蓬勃涌出,武汉的医院刚打来电话发出病危通知书,骆南山病情恶化:“爸爸又住院了,我就要成为没有爸爸妈妈的人了。”
  王锴不知该怎么安慰,伸手去抹她眼泪,被骆伽推开。她再踩一脚油门:“你知道我为什么加入捷科吗?为我爸爸,你要帮我一个忙,让那些人付出代价。”
  “生意就是生意。”王锴只认钱财,这数千万的利润决不能放口,他又放软口气,“伽伽,你知道吗?韦奇峰熟读《李卫公问对》,熟知奇正兵法,他总会保留着出其不意的一招。”
  “这么说,王总是铁了心了?”骆伽踩死刹车,等着王锴答复。
  “二期工程涉及永嘉集团的上市计划,伽伽,我确实不能帮你。”王锴没有退路,明天就要招投标了,韦奇峰后招奇绝,骆伽必然掉入陷阱,即便一点五亿的利润,王锴都不敢去碰。
  哎啦!刺耳的刹车声响起,王锴的脸撞在前挡风玻璃上,贴成面饼形状,骆伽把车钥匙扔给王锴,跳下车,砰地关门:“王总,希望你不要后悔。”
  122周四,晚上八点三十分
  明天就要招投标,仍然是周锐讲方案,他本想好好准备,却被骆伽拖到了钱柜,黄静早在包间,你一首我一首,似乎没有什么不妥,就是唱歌。周锐取自助餐的时候,见到一个消瘦的背影,没认出来,却被他从侧面猛地砸在肩膀上,满口陕西口音:“周锐,你娃也来唱歌?”
  周锐看着这个瘦子,实在认不出来:“你,你是?”
  “我是二胖啊,曙光小学,记得吗?我结婚以后就瘦成这样了,男人命苦啊,首都男人最苦啊,买房买车为老婆,哎!”
  二胖?他排行老二,却是小学班级里最胖的同学,结婚竟这么惨,把那么胖子变成瘦猴?周锐仔细去辨认五官,依稀想起来:“你来北京了?”
  “我大学毕业就在北京,听说你也在,今天真巧,我们正同学聚会呢,就遇到你了,十几年没见了吧?还记得魏碧慧吧,她也在。”二胖精瘦了,性格没变,张牙舞爪的样子。
  骆伽无巧不巧地出现,向二胖眨眨眼睛,蹭到周锐身边问:“这位是?”
  “我是二胖,周锐小学同学,你是他女朋友吧?周锐你有本事!”二胖竖起大拇指。
  周锐奇怪地看着骆伽和二胖:“你怎么知道她是我女朋友?”
  二胖说漏了嘴,转着眼珠想强掰过来:“嗯,嗯,你们有夫妻相。”
  周锐再不是以前那个不会用目光倾听的傻瓜,小狗看他几眼都要琢磨出原因,何况二胖,立即判断出来不对,却不知道原因,正要询问,骆伽怕二胖言多有失,急匆匆把他们拉向包间:“一起唱歌吧,你们同学遇到多不容易!”
  二胖端着盘子,细瘦身躯蹦蹦跳跳地向包间走去,周锐愈加奇怪,他怎么知道几号包间?再联想到刚才他目光转动,心中犯疑,他却猜不透骆伽的安排。不一会儿胖胖的戴着眼镜的女子进来,二胖反客为主,蹲在沙发上介绍:“她来插班的时候,曹老师让她自我介绍,她说,我未必会是最聪明的,我未必会是最美丽的,我未必会是最优秀的,我未必会是最瘦的,我们都称赞她谦虚时,她突然说,大家好,我的名字叫魏碧慧。”
  二胖变成瘦子,魏碧慧却发了福,三个人中只有周锐变化不大。骆伽拍着双手:“你们同学相会,一起唱首歌吧。”
  “好好,《打靶归来》。”二胖嚷嚷着,这是二三十年的红歌,现在很少有人听过。
  周锐心脏狠狠被触了一下,就是这首歌,那晚的歌咏比赛情形钻入大脑,情绪立即沮丧。骆伽不由分说选了歌,她今晚操作一切,雷励行却是幕后导演,精心设计就为重现当年的场景,揭开伤疤才能刮骨疗伤。
  音乐响起,瘦二胖率先扬起嗓子唱起来:“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
  魏碧慧把麦克风递给周锐:“来,一起唱。”
  周锐低声跟着唱起来。这首歌曲无数次地在他童年梦境中出现,每个音节都回绕在他耳边,泪水沾满枕巾,他轻轻唱着却发不出声音,接近结尾,那段让周锐抱憾终身的结尾:“歌声飞到北京去,毛主席听了心欢喜……”
  二胖突然停止歌唱,转过来看着周锐,雷励行交代过,这段结尾必须由周锐完整地、大声地独立地唱出来,才能抚平那段伤痛。周锐唱到最伤心的部分,歌声戛然而止,包间里寂静无声,把麦克风向沙发上一扔,泪水在眼眶转动。
  “继续唱啊,周锐,没关系的,都过去那么多年了。”魏碧慧又把麦克风递过来。
  骆伽在旁边仔细观察,这是雷励行交代的,把他带回到童年找到失去的记忆,可是周锐到底忘记了什么?这段记忆真的能治好他的心理障碍吗?明天就要招投标了,如果治不好,技术得分肯定惨不忍睹。她灵机一动,抓来黄静的帽子斜戴上去,冲到前面:“我就是周锐,我唱,我唱。”
  骆伽抢来麦克风,在曲调未落之前接下去:“毛主席听了心欢喜,夸咱们歌儿唱得好,夸咱们枪法数第一。”
  骆伽故意模仿周锐的样子,各种乱七八糟地走调,明显地刺激周锐,黄静暗暗着急,骆伽到底是什么目的?周锐果然紧紧皱起眉头。骆伽愈演愈烈,在最后停顿的刹那,忽然尖着嗓子走调唱出,这正是当年周锐唱错的地方,她右手一挥,一束鲜花在空中划出一道轨迹,扑哧掉在周锐脚下。周锐紧紧咬住下唇,狠狠看着骆伽,骆伽却突然转向二胖:“当时是这样吗?”
  二胖点头。
  “然后呢?”骆伽也很担心周锐的情绪,但这是雷励行的叮嘱,再现当时的情景。
  魏碧慧难以忘记那一刻,详尽地说道:“当时我在第一排,鲜花从我头顶飞过去,领唱的同学本来该唱出来,却被周锐搞坏了节奏,唱不出来,更糟糕的是,我没有反应过来,与好几个同学一起,也抛出了鲜花。”
  魏碧慧从茶几上抓起鲜花向空中扔去,再现当时的情形,二胖走到门口,挥着手模仿班主任:“曹老师反应最快,靠近舞台,示意大家重新唱起来。”
  “然后怎么样?”骆伽询问周锐。
  周锐记忆只到这里,那束鲜花划过大剧场,曹老师交集的面孔,两个领唱同学的慌乱,舞台下评委们错愕的神情,童年的周锐已经吓傻了,然后发生了什么?他咬着嘴角摇头。
  二胖向门口走去,替周锐回忆:“我们下了舞台,只有周锐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板凳上,我们都知道搞砸了,报成绩的大喇叭响起来,我们的分数果然垫底,我忍不住冲回来。”
  “你要做什么?”骆伽拦在他面前,扮演周锐的角色。
  “我把他掀翻在地面,周锐滚倒舞台角落,掩面痛哭,膝盖流着鲜血。”二胖比比画画描述着当时的情形。骆伽模仿着,她本来就学表演,大声惊呼,蜷缩在角落里,抱着膝盖,发挥着演技,眼中含满泪水。
  周锐看着骆伽扮演的自己,那段过去活生生呈现在眼前,他仿佛回到童年,就是这样,膝盖痛得要命,更痛的却是心,梦寐以求的去北京演出,毁在自己手里!他陷入深深的自责,不能原谅自己。
  “周锐第二天来上课,低头进了教室,不敢与同学对视,面朝墙走到座位,从此之后,他再也不与同学说话。”魏碧慧说着,骆伽再次模仿童年的周锐,面朝墙壁,可怜巴巴地溜到沙发上,坐下来低头抱着膝盖,她歪戴帽子,活脱脱装出小学生样子。
  “同学们都很失望,也不理他,还会结伙欺负他,比如打掉他的帽子。”二胖举手啪地拍掉骆伽头顶的帽子,骆伽全身哆嗦,更深地躲进角落。
  “那是我应得的!我搞砸了那场演出!”周锐大喊出来,他只记得自己的错误,却尽力避免的回忆起后来那段痛苦不堪的记忆。
  “你去食堂买菜,饭碗被同学打落,那是应得的吗?”二胖又啪地把骆伽手中的餐盘打掉。
  “你们到底要做什么?”周锐被声音惊醒,回到现实。
  糟糕,周锐必须回到过去,不能回到现实,骆伽突然蹲下,从地面装作捡起盘子:“然后怎么样?”
  “他捡起掉在地上的饭菜,放在盘子上,走到角落默默地一个人吃着,脸上还有笑容。”二胖清晰地记起来,其实打掉周锐饭碗的便是他。
  骆伽表演捡起饭菜,躲在角落脸上挂着诡异的笑容默默去吃,二胖走到周锐身边:“你为什么笑,吓死我们了,当时。”
  “那是应该的,我弄砸了比赛!”周锐脸上又挂起那种可怕的笑容,虽然时间过去将近二十年,心底的回忆仍是那么鲜活。
  “你记得后面的事情吗?”二胖逼近周锐眼前,盯着他的瞳孔。
  “哦,还发生了什么?”周锐抹掉了那段回忆,那太痛苦,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应得的。
  “我们踢开你的饭碗,质问你为什么破坏歌咏比赛,有人动手了,你不能呼吸。”二胖将周锐撞在墙上,用膝盖顶着他,手腕紧紧卡住脖子。
  咳咳,周锐脸色涨红,那段记忆活生生地展现在面前,不容逃避,五六个同学包围了他,拳脚相加,唾沫,咒骂,拳头,鲜血四溅,还有周锐尖利的哭声。骆伽尽力表现,还原当时的周锐,左躲右闪,躲不过周围的拳脚,撞到茶几,把桌面的水果饮料扫落地面,她大声地惊叫,已经融入周锐当时的情景,悲从中来,抱头放声大哭。
  “你们在干什么?”黄静不解地看着这一切,她哪里明白雷励行的用心,看着满屋子的人进入癫狂状态,惊吓了她。
  周锐眼梢一动,现在并非二十年前,就要惊醒。这是最关键的时候,他一旦从过去的回忆中苏醒过来,治疗便要功亏一篑。骆伽急急走到黄静面前:“曹老师,他们打我。”
  “曹老师不会原谅我的,她为了歌咏比赛费尽心血,怎么会原谅我?”周锐再次被拉回到二十年前。
  “你忘记了吗?”魏碧慧走到周锐面前,挡在面前,二胖赶紧把黄静拉到一边,她差点儿破坏了这次诊疗。
  “忘记什么了?”周锐茫然,这些早就被他刻意忘记。
  “三天之后,你来上学的时候,曹老师在课堂上说的话,你爸妈也在。”魏碧慧对那一天记忆深刻,那是小学期间最严重的肢体冲突。
  “我什么都没说,我说自己摔倒的,他们不相信。”周锐急急辩解,他想起来了,妈妈流泪为自己换下撕破的衣服,包扎膝盖、额头和胳膊,所有流血的地方。爸爸含着泪水,紧紧咬着牙,在周锐印象中,爸爸第一次那么生气。
  “从那天起,你更沉默自闭了,每天只学习,不和任何同学交往,你本来很调皮,学习成绩也不好,可是毕业考试的时候,你考上了六中,西安当时最好的中学。”魏碧慧没想到,记忆是如此的鲜活。
  记忆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妈妈拿到成绩,骑着自行车从楼前的小路风风火火地绕过来,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爸爸把自己举起来,全家开心地大笑,在家里流泪庆祝,不仅为庆祝考上最好的中学,也为摆脱那个噩梦般的经历。周锐没有被击倒,反而愈挫愈强,他更加勇毅和专注,坚忍不拔,却变得沉默寡言。这很难说清是好还是坏,他专注于学习,考上最好的中学,高考成绩超出录取分数线一百多分,他可以挑选清华北大最好的专业,他默默选择了父母所在的大学,他自闭了,不敢离开父母的温暖,大学四年,他没有住宿舍,而是住在家里。直到大学毕业考到北京读研究生,他遇到了骆南山,然后便是骆伽,开始了新的生活。总之那一页揭过去了,他幼小的心灵受到重创,埋下了变异的种子。
  “二十年了,我们再也没见过,我一直想对你说,对不起。”二胖走到周锐身边,他的泪水沾湿了衣领。
  “是我的错。”周锐依然很顽固。
  “我们都曾经怪你,可是长大之后渐渐明白,我们那时都是孩子,谁不会犯错?你不是故意的,我们能看出来,当你头破血流蹲在地上的时候,我就后悔了,这么多年,我一直想亲口对你说,对不起!”
  “我们曾经是好朋友,一起上学下课,无忧无虑,自从那件事之后,你再也没有和我们说过一句话。”魏碧慧心里也压着这件事,“知道吗?我们每年去曹老师家里拜年,她每次都问你,问你在中学的情况,非常细,问你是不是和同学说话了?成绩怎么样了?你高考成绩出来,她逢人便讲,周锐在六中考了第十名,清华北大随便挑,你知道她有多开心吗?”
  “老师现在还好吗?”周锐听到这里,泪水又涌出来。
  “她退休了,她常常责怪没有保护你,她当了三十年小学老师,一直为此耿耿于怀,我们去年去看她,她总用眼神寻找,她在寻找你,每次都是失望和伤心。”魏碧慧常与曹老师联系,往事仿佛就在眼前。
  二胖递过来一张纸片:“这是曹老师的电话号码,你随时都可以打过去,她等了二十年。”
  二十年前的过去迅速闪回,记忆有了生命,曹老师严厉地训斥同学,她摸着自己的头劝慰,饱含泪水,轻轻抚摸自己的伤口,抱着自己受伤的肩膀叹气,目光像妈妈一样。一幕幕浮现在周锐眼前,二胖的道歉,魏碧慧悄悄地打来午饭,我看见他们的歉意,却选择熟视无睹,只要说声没关系,他们便会重新接纳自己,我却选择了自闭,一律不回应,不理睬。
  骆伽取来纸片,拿出手机递给周锐:“打给曹老师吧。”
  周锐眼眶中噙满泪水,眼前一片模糊,骆伽打开手机免提,按照号码拨了过去,铃声响了两声,那边便传出一个男声。骆伽替周锐问道:“请问,曹老师在吗?”
  电话那头沉寂,二胖核对号码,没错:“请问,这是曹老师家吗?”
  “是,可是我妈妈已经……”电话那头的男子哭泣起来,大家模糊想到什么,他的回答果然证实了猜测:“两个月前走的,你们是妈妈的学生吗?”
  二胖得知噩耗,脸色难看极了,魏碧慧已经抹起眼泪,他们无心再提歌唱比赛的事情,询问着老师身后的安排。骆伽却十分着急,周锐心障没有破去,明天就要开始招投标,方案介绍最为关键,曹老师却离世了,该怎么办?骆伽等他们话题渐微,试探着询问:“曹老师有留下什么话吗?”
  “啊,对了,妈妈有一段录音。”曹老师儿子被提醒,去寻找磁带和录音机,过不多会儿回来,“这是妈妈临终前给每一期学生的磁带,我放给你们听。”
  曹老师念着每个学生的名字,叙述着熟悉的往事,从入学到期中期末的考试,每一次运动会,每一次大型的活动,她的声音极为虚弱,将要断绝之际,便停下来重新录制,她当过五六期班主任,录制肯定用了不少的时间,她在燃烧着最后的生命。周锐骤然听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老师口中,恍如隔世,自从歌唱比赛之后,他就力图忘记这些记忆,却在骆伽的导演下活生生呈现在眼前。
  曹老师说到了那次歌唱比赛,即便没有去北京参加比赛,他们仍然是雁塔区的冠军,一个令曹老师记忆的时刻:“二胖,碧慧,你们在北京,听说周锐也在,自从他转学之后,我就没有再见过他,逢年过节,你们都来,唯独他不在。我听说,他在新学校里学习不错,考上很好的大学,我心里很难受。我一直说,你们就是我的孩子,可是我没有做到,那次歌唱比赛,周锐失误,二胖和几个同学掉头回去,我本来应该阻止。我也应该找周锐好好谈谈,及时与同学们讲清楚,我也没有来得及,第二天便发生了那样的事情。我扪心自问,如果失误的不是周锐,而是我自己的儿子,我会怎么样?我肯定会把他搂在怀里,保护他不受伤害。”
  曹老师讲到这里,声音极为虚弱,暂停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二胖,碧慧,你们帮我找到周锐,放这盘录音给他听,周锐,请原谅老师,好吗?”
  曹老师停下声音,辨不清这是她休息,还是等待回答。周锐泪流满面,拼命点头,他只记得自己搞砸演唱会,内疚自责,强迫自己忘记了其余的记忆,心里本来就没有怨恨,反而满满的都是曹老师慈爱的回忆,向电话中大喊:“老师,谢谢你培养我长大,都怪我搞砸了比赛。”
  曹老师体力恢复,继续说下去:“周锐,谁都有失误和过错,这很正常,老师想请你做一件事,你能答应吗?我们再唱一遍那首歌,接受老师的道歉,好吗?”
  电话中飘出曹老师的歌声,骆伽为周锐拭去纵横的泪水,击打节拍,陪他一起唱起来:“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
  她按照雷励行的指点,找到二胖和魏碧慧,找回周锐遗落的记忆,找到自闭的根源,缝补了二十年前的伤口,周锐终于完整唱出这首歌曲,可是,明天的招投标,他能够超水平发挥吗?
  123周五,上午十点整
  大会议室中人山人海。
  赵勇早早来到会场,交了标书,坐进后排位置,观察形势。唐南军碰碰他胳膊问:“协议准备好了吗?”如果一切顺利,下午便能宣布招投标结果,中标厂家留下来协商合同条款,择日举行签约仪式,所以每个厂家都备好了协议。赵勇拍拍电脑回答:“在这儿。”
  “拷给我,检查一下。”唐南军取出U盘,交给赵勇。
  韦奇峰依旧三件套西装,坐在第一排中间位置,感受到捷科扑面而来的咄咄逼人的气势。自从雷励行上任,惠康很多项目都遭受了巨大的竞争压力,他拐弯抹角打听,对手竟然是捷科的新人。一支队伍正在锻造,走向强悍的巅峰,假以时日,他们将一波波扑过来。骆伽就是先锋,刘明君在团队中本算高手,在最根深蒂固的根据地,竟然毫无还手之力。韦奇峰亲自上阵,凭着累积数年的关系,使出吃奶气力,也占不到上风。他不寒而栗,雷励行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神奇人物?幸好,雷励行与周晓群势不两立,如此强悍的敌人终会被自己人干掉,也许这就是宿命。
  骆伽踩着点儿到达,像磁场一样,吸引着每个人的注意力,她不避不让走到中间,挨着韦奇峰坐下,周锐跟班一样在半步之后,挤进两人中间。韦奇峰依旧看着主席台,当周锐不存在,旧事重提:“人力资源开出了新条件。”
  周锐左右看看,才知道韦奇峰在与骆伽说话,她要去惠康?骆伽向他解释:“他们通过永嘉集团来挖我。”
  “满意吗?”韦奇峰转过头来看着骆伽的表情。
  “我们赢下这个订单,你们会不会给她待遇再加一些?”周锐的反问十分巧妙,也很合理,骆伽打得越狠就越有价值,惠康肯付的薪水就越多。
  “据我所知,跨国公司不允许办公室恋情,曝光之后,总得有人离开,何不未雨绸缪?”韦奇峰淡淡地用了一个完全不同的理由劝说骆伽辞职,这句话噎住了周锐,他们偷偷摸摸在一起,早晚都要被发现,必然有一方辞职,韦奇峰占了上风:“没关系,你可以再考虑一下,你们即便输了,我们也不会降条件。”
  骆伽不肯吃亏,替周锐反驳:“小希来了捷科,不用担心办公室恋情,你们为什么反而分手了?”
  韦奇峰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呆呆看着天花板,骆伽立即读出表情,他仍对罗小希念念不忘。
  突然,会议室两扇门大开,众人纷纷抬头,方恩山带队进去,反而坐在主席台的末尾,赵洪河自然而然居中而坐,评委们各自入座,王锴坐在二人之间,张大强最后进来,全场哗然,他怎么会再现招投标现场!他不是被废掉了吗?
  “大枪!”
  “张大强。”
  “张主任。”
  三种声音一起冒出来,各自体现出不同的关系,骆伽凝神观察销售代表们的反应,周锐嘴巴送到骆伽耳边:“赵勇和唐南军很吃惊。”
  神色如常的人肯定知道真相,才是真正的对手,周锐和骆伽倾听的基本功炉火纯青,在张大强出现的片刻,余光一扫,主要对手们的表情尽入眼帘,便能判断出关系深浅和竞争态势。众人之中只有韦奇峰神色如常,正在笑呵呵地看着自己。
  张大强不像以往那样趾高气扬坐在中间,而是挤在靠门角落,视线扫下来,厂家代表们的目光退避三舍,骆伽目光毫不躲闪迎上去,碰在一起,点点头,嘴角向两边一挑,做出轻微笑容,释放出善意。张大强露出难以察觉的笑容,目光掠过周锐直指韦奇峰,不怒自威,目光如同泰山凌空压下,韦奇峰不能硬抗,不得不低头向下,挫折感油然而生,这个张大强,一周未见,竟然变得如此强悍。骆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伏在周锐耳边:“张大强和韦奇峰对上了。”
  “怎么知道?”周锐小雷达的功率远不及骆伽,还浑然不觉。
  骆伽一边说话,注意力仍然锁定主席台,目光落在王锴身上。王锴不顾在大庭广众之下,向骆伽举手微笑,尽显支持态度,引得韦奇峰赫然警觉。她目光再射向赵洪河,他却一副悠然神态,目光移向张大强,微微一笑。骆伽立即读懂目光中含义,张大强回来了,那是绝对的利好,这就是赵洪河微笑的原因。骆伽转向方恩山,方恩山却把目光飘开,按下麦克风,老生常谈地宣布:“我宣布,北京市智能交通系统二期工程硬件招标正式开始。请各个厂家提交建议书,以及相关文件,如果不能提交全部文件,或者文件不符合要求,将取消本次招标资格。”
  骆伽目光这么一扫,立即辨别出来,赵洪河、王锴和张大强倒向自己,方恩山却仍支持惠康。她目光再向评委们扫去,去判断他们立场,两名评委目光跳开,显示心中发虚,形迹可疑。骆伽记下他们名字,递给周锐:“查查这两个人。”
  “标书完整,进入商务标环节。”方恩山的宣布突然起来,惊住众人,技术标与商务标顺序调整,游戏规则顿时改变,这次招投标不同以往。
  “顺序调整,他不知道。”骆伽用余光锁定韦奇峰,看出了胜利的曙光。骆伽竟能在上百人中间,感应到每个人的表情和目光的变化,从缝隙中找出人心中的秘密,周锐与骆伽朝夕相处,仍然震惊,却被骆伽按在膝盖:“我的小雷达,是不是很强悍?”
  周锐承认,骆伽突然贴在他耳边:“嗯,告诉我,你对静静是不是有好感?”
  骆伽除了观察招投标的形势,还有余力惦记此事?她在招投标现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竟有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的气势。周锐惶然,慌乱地否认,却暴露内心秘密:“她是你朋友,我怎么能?”
  骆伽转过头来,寻找他目光中的蛛丝马迹:“那天,她怎么让你开口唱歌的?”
  “中联集团,报价两亿五千六百万元,百分之五十折扣,最终一亿两千八百万元。”工作人员拆开文件包,宣布商务标,打断了周锐与骆伽的对话,商务标一开两瞪眼,速度极快,“升阳电脑,报价一亿六千万元,百分之六十折扣,最终六千四百万元。”
  升阳也是一家美国公司,规模比捷科和惠康小了不少,常常采用偷袭战术,这次报出跳水价,想靠低价偷袭赢标,引出一片惊呼,没想到招投标小组突然将商务标提前,评委们先入为主,必会猛扣技术分,升阳偷鸡不成蚀把米,必死无疑。会议室众人成天招投标,猜透升阳用意,哄堂大笑,连评委们也笑歪了嘴巴。
  周锐皱紧眉头,骆伽手指轻勾他手掌,怎么啦?周锐嘴巴移她耳边分析,升阳报出超低价格,价格幅度被大大拉宽,得分差距将被拉大,对报出高价的捷科当然有利。韦奇峰听见,侧头看周锐一眼,向骆伽说:“你的工程师不错。”
  “中国惠康,报价三亿五千万元,百分之五十五折扣,最终一亿五千七百十五万元。”
  “捷科中国,报价五亿五千万元,百分之五十五折扣,最终两亿四千七百五十万元。”
  会议室又一阵惊呼,捷科竟然报出天价,竟是升阳的四倍,这种情况极为罕见。商务标公布完毕,工作人员经过反复检查和确认,价格分迅速算出,一目了然地投射到屏幕上,捷科仅得五分,惠康的商务分是十二分,相差七分,很大的差距。
  短短十分钟,商务标宣布完毕,结果也计算出来。方恩山拿起麦克风,宣布进入技术评标环节,要求厂家代表不要离开现场,准备进行标书的技术应答。骆伽偷偷握握周锐:“分析一下。”
  新的招投标流程压缩了操作空间,更加公正公平公开,谁会这么做?谁能这么做?刘树新出手了,周锐侃侃而论。
  “骆伽能赢吗?”雷励行侧身问罗小希。
  “很难。”罗小希对韦奇峰的布置十分清楚,骆伽即便破去李玉玺放长线钓大鱼的谋划,面前仍有致命的陷阱。
  这个季度的最后一周,交通能源团队都被召集到北京,参加公司年度晚宴,总结过去,规划未来。其他部门都在各自区域开会,唯独能源交通事业部聚集北京,大家心知肚明,必有大事。
  会议室中间坐满来自全国的上百名销售人员,唯独没有正在参加招投标的周锐和骆伽。造反的东北、华北、华中、西北、西南、华南、台湾主管整齐地坐在会议桌一排,中立的香港和华东区主管不蹚浑水,靠在墙边,销售人员密密麻麻聚集在后排,雷励行坐在会议桌的另一面,背后有二三十个新人,四方壁垒分明。雷励行泰然自若,不把即将来临的暴风骤雨放在眼中,叫起罗小希:“把数字放出来,我们看看。”
  销售业绩惨不忍睹,罗小希按照从好到差的顺序报出来:香港,目标五点二亿,实际完成六点三五亿,完成率百分之一百二十二。香港团队和雷励行身后不明真相的新人们噼里啪啦地鼓起掌来,七名坐在第一排的造反主管们一声不吭,冰冷的气势让掌声迅速没落下去。罗小希继续宣布华东区,业绩也还不错,她停顿一下读出越来越惨的数字,西南区目标,二点五亿,实际完成一点二亿,完成率百分之四十八;华北区目标五点六亿,实际完成一点八亿,完成率百分之三十一。
  方宏伟的华北排在最后,不堪一睹,气氛凝滞,会议室死寂。罗小希关掉投影仪,会议进入总结阶段:“这是上个季度的情况,香港团队先说说吧,你们做得这么好,有什么好经验?”
  没等尴尬气氛融化,方宏伟突然一挥胖手,打断香港主管:“经验别讲了,先总结教训吧。”
  骆伽不在,罗小希像盾牌一样,替雷励行挡上去:“也好,哪位先讲?”
  “请雷先生先讲。”方宏伟业绩垫底,总结教训等于自我批评,他出招极狠,直指目标。
  罗小希岂能不知道他的心思,再次出头:“这样吧,每人都有很多东西可以总结,不如给每个团队发张大白纸,大家同时写,然后每组选一人来讲。”
  124周五,上午十点二十五分
  技术标的顺序按照商务分从高到低,升阳自然排在第一,他们弄巧成拙,哭丧着脸进入小会议室,挨墙坐下,如同被审的犯人。方恩山如同法官,确认出席者身份,干净利落地宣布,十五分钟介绍,十五分钟答疑,开始。
  升阳的代表连接投影仪,开始介绍,评委们有了先入为主的廉价印象,招投标多花点儿钱没关系,就怕项目失败追责,最忌讳这种搅局的厂家。没等十五分钟结束,评委们便不停插话,各种刁钻的问题抛来,将厂家代表轰晕,十五分钟介绍和答疑时间竟搅在一起,时间结束,升阳代表们带着红绿青蓝紫各种脸色出了门。
  方恩山对升阳没有好印象,胳膊肘按着评估表:“这升阳我不熟悉,请大家说说。”这句话耐人寻味,一句话便撇清了与升阳的关系,赵洪河和张大强也不说话,这升阳肯定是没人护的坏孩子,人精们哪能琢磨不出味道,说话便没有顾忌。
  “升阳没有严格遵守标书,对建议书应答模糊,至少可以挑出五处来。”
  “哪五处?详细说说。”方恩山鼓励,升阳商务分领先,必须把技术分打压下来,不能让领导为难。专家就是砖家,专门扔砖头砸人,他们尽情发言,这种场合是言者无罪,方恩山对于批驳升阳的观点,频频点头称许,对于少数支持的观点,请其他评委反驳,让群众斗群众,直到把支持的观点打压下去。
  意见迅速统一,方恩山发下评估表,客户方意见明确,专家们埋头打分,他们知道倾向和好歹,工作人员收起评估表的时候,大家心里都明白,升阳被轻松废掉。
  125周五,中午十一点三十五分
  周晓群背手出现在会议室,与众人打着招呼,走到雷励行身边坐下,与叛乱的主管们面面相对:“听说你们开会,我来听听。”
  雷励行与周晓群本是数年的政治对手,表面上却和和气气,这就是高手的风度,小泼皮打架挥手就上,难看得要命,真正高手对决,即便生死相搏,也不会缺了礼数。方宏伟得了强援,来了精神,自告奋勇地挂起白纸,抢先开炮:“数字大家都看到了,白纸黑字,华北区比去年差,前所未有的差,为什么这样?必须总结。我认为有三个原因:第一,士气消沉;第二,人员流失;第三,枪口对内而没有对外。这三者间有因果关系,因为枪口对内,导致人员流失,人心不稳便士气消沉。说到枪口对内,这是我们中国人的劣根性了,大家看看,我们流失了多少人?三十五个,流失了三分之一!赶走人的招数太多了,听猎头公司讲,我们内部居然有个黑名单,逼着猎头公司卖,不卖不给人家生意,听听,这招有多狠?”
  周晓群打断质问,你有根据吗?他表面质疑,其实是一唱一和,借题发挥。方宏伟做了不少侦探工作,果然顺竿爬:“这是黑名单,我们有人提供给猎头公司的。”
  周晓群接来名单,仔细看一会儿,向雷励行确认:“励行,有这种事情吗?”
  雷励行不做无谓的争辩,承认:“确实有。”
  周晓群追问:“哦,为什么?”
  雷励行向来奉行不解释策略,否则便会被穷追不舍,被痛打了落水狗:“宏伟讲得很好,我想先听完。”
  周晓群很有风度,不再纠缠,伸手示意继续,方宏伟清清嗓子,振作精神:“这些兄弟容易吗?有人供着房子,有人老婆怀孕,上有老下有小,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狡兔死,走狗烹,公司逼着人家走,谁有心思做销售?业绩能不下滑?”
  方宏伟重话说完,转向其他叛乱主管,把批斗延续下去:“大家都在第一线,是不是这么回事?”
  华南区主管起来,打响第二炮:“宏伟说得好,说得对,我赞成。我再说一点,雷先生到广州,成天泡在楼下的咖啡馆,不见客户。你听不见前线的炮火,就瞎指挥,我们这些一线主管怎么办?”
  炮火指向雷励行,香港和华东的主管看出了风向,帮着雷励行,便站错了队伍,发言中也少不了牢骚话。周晓群偶尔插话,看似询问,实则引导话题,攻向致命的所在,总结大会变成批斗大会。叛乱主管们炮火猛烈齐轰,新人们没有经历过政治斗争,目瞪口呆。周晓群挥手暂停炮火,问雷励行:“大家讲了这么多,是不是也讲几句?”
  一句辩解将招来十句反击,批斗就变成审判,这是周晓群精心导演的。然而,雷励行躲也躲不开,放下手机,神情中看不出蛛丝马迹,起身走到中间:“大家都是好医生,病根都看出来了,想必有好的解决办法,我洗耳恭听。”
  周晓群抢在主管们前赞同:“好,大家把解决办法列出来,再讨论吧。”
  罗小希手机震动,雷励行的短信飘进来:一杯咖啡,几块巧克力。她走出会议室,拨通骆伽电话,投标有结果了吗?
  中联集团进来的时候,赵勇紧紧盯着王锴,会议室气氛紧张起来。王锴却悠然地看着天花板,完全不理睬。方案介绍异常顺利,重点介绍终端设备,终端设备无关紧要,金额只有几千万。王锴淡淡听着,不插话不提问,其他评委反而不适应,象征性地提了几个问题便过关,中联退出门外,时间只用了二十分钟。
  看来大家对中联比较放心,没有疑问,进入评委讨论时间,方恩山笑着调侃:“请王锴首先发言,王总,什么意见?”
  评委们等着看好戏,王锴与赵勇有夺妻之恨,总会有所表示吧?他却神秘莫测地点头,一本正经回答:“终端设备主要用在营业厅,技术比较成熟,我们软件产品都能支持,谁的都能用。”
  方恩山听不出个所以然,便请赵洪河发言,他在招标中举足轻重,不可不问。赵洪河听说过中联,态度偏向支持:“中联是国内电脑的老大,产品和服务都没话说,我没问题。”
  方恩山最后问张大强,这包含着尊重的味道。经历仕途起伏,半年前与赵勇的那点儿冲突早已如同浮云一样飘过:“我同意赵支队,中联的产品能满足要求。”
  “好吧,请各位专家打分。”方恩山问不出太多信息,乐得早点儿打分,内部讨论不到三分钟,评委们疑惑不已,王锴就这样将中联集团放行吗?
  骆伽进到会议室,方恩山起来热情地招呼,与前面冷淡的态度判若两人:“来啦,春节过得好吗?”
  骆伽语气中透露着亲切,有一丝演戏成分:“嗯,回家陪爸爸,又去新加坡参加培训。”
  两人演戏给其他评委们来看,骆伽反而担心,方恩山此时客气,正为一会儿砍刀子。张大强死死盯着周锐,半年多前的事情,渐渐从他的记忆中褪色。那晚被唐南军放了鸽子,那个甜美的唱歌的小姑娘,漫天飞舞的人民币,都在他大脑的沟回之中沉浮消逝。张大强判断清楚,一期工程已经过去,当务之急是二期工程。
  骆伽坐在侧面,心里没底儿,评委们被灌了一天,一般的介绍没有新意,印象不深,就很难得到高分,周锐能行吗?评委们喝茶,伸懒腰,闲扯着笑话,完全无视周锐的存在,这是很不好的迹象,如果不能在三分钟之内抓住他们的注意力,后面的内容根本进不了他们的耳朵。
  周锐连接电脑,面向评委,仿佛看见曹老师的眼睛如同宁静的湖水看着自己。他目光先看一眼骆伽,她显然有些不安,再看正在呼噜喝茶的赵洪河,笑着点头,做出一个手势,请他放下水杯,嗯,不错,赵洪河很配合。周锐再看张大强,他正在与另一个评委咬着耳朵,周锐已经破去心理障碍,不畏惧与张大强相对,竖起手指嘘了一声。张大强猛地转身与周锐目光一对,周锐客气地点头,见到张大强脸上惊讶的笑容,他与方恩山和李玉玺势成水火,与自己那些小过节实在微不足道,果然他错愕之间坐直身体,进入聆听状态。
  方恩山却举着一份大报纸,像一堵墙挡住周锐目光,摆足了居高临下的态势,透露出明确的含义:拒听你的方案。他好像看到什么笑话,竟嘿嘿笑出声来,评委们都注意到了他们的对峙。
  骆伽紧张起来,方恩山如此明目张胆地支持惠康,举着报纸,向评委们传达着无言的反对,如果此时开始讲述,人家根本不听,谈何评分。周锐昨天破去心障,心中毫无滞挂,他左手搭在讲台,收起笑容静静看着那份报纸,以及藏在报纸后面的方恩山。
  “开始吧,时间到。”张大强吩咐。
  不能开始,方恩山仍然举着报纸,嘿嘿的笑声更大,这已经不仅是拒绝倾听,而是一种强烈的抗议,可是怎么办?周锐总不能去扯报纸,骆伽困在其中,束手无策!周锐仍不说话,镇静地僵持,会议室陷入死寂,对峙的空气和不舒服的感觉笼罩。
  “老方,我们开始吧。”赵洪河突然开口,他级别和实力都不在方恩山之下,他是打破僵局最好的人选。方恩山手腕一抖,不放下报纸便是不给赵洪河面子,心不甘情不愿地收起报纸,懒懒端起茶杯。
  噼里啪啦,敲击键盘的声音在寂静中十分清晰。右边第二个评委,他怎么会跳出来作对?这声音替代了方恩山的报纸,传达着不屑和对立。技术交流没有开始,无声的较量已经开始,反对者跳出来,用各种方式干扰着技术交流。要是以往的周锐,既观察不到,也不敢反对,只会低头讲述,必然一败涂地!
  今天的周锐却焕发出了神采,他向前压几步来到评委身边,西服衣角几乎扫到电脑屏幕,气势凌空压下去,迫使他合上趣÷阁记本,周锐悠然转身,走到评委中间,焕发出强大的气场:“我们探讨智能交通解决方案之前,我常常想几个问题,二〇〇八年奥运会,各国首脑和运动员云集北京,怎么保证奥运场馆周围的交通?北京每月有数万辆新车上牌,机动车保有数量翻番增长,道路怎么满足与日俱增的交通需求?市民素质良莠不齐,智能交通管得了车子,管不了市民,他们闯红灯,穿越车道,不遵守交通规则,我们有办法吗?”
  周锐与评委们这场无声的较量如果用语言描述,至少十分钟才能讲清,其实却发生在瞬间,一般人甚至没有注意到这场交锋。骆伽被他举手投足折服,柔情蜜意泛上心田,看来爸爸极有眼光,周锐以往十分普通,甚至自闭,没想到破除心障之后竟如同换了一个人。爸爸病情加重,盼着自己早有归宿,更盼着能抱上孙子孙女,来得及吗?也许,应该,骆伽突然脸色涨红,天呢!我怎么胡思乱想想到了结婚!赫然一惊,她也是倾听高手,竟然被周锐气场笼罩,下意识思路狂奔。
  招投标中,只要不反党反社会主义,厂家都可以充分表达想法。评委们早已浸于周锐气场而不自知,不明白他葫芦里卖什么药,皱起眉头深思,王锴忍不住问:“你什么意思?难道北京交通没办法了?”
  周锐秉持先砍对手两刀,再介绍自己的法则:“全世界任何大都市,交通系统都没有北京这么复杂,到底有没有十全十美的解决之道?”
  评委们听出不对味儿来,招投标就是要介绍方案,一名评委质问:“你什么意思?”
  周锐不去讲方案,反而去砍惠康:“设计方案有两个巨大风险,必须注意。”
  在十五分钟内,周锐不需要征得评委们同意,只是为了试探听众反应,见到他们直腰挺胸,确认抓住了注意力:“第一个风险是变化,车辆的增长,奥运会的举办,公交运输的发展,都意味着变化。智能交通能不能随需应变?如果不能变化,系统就要被淘汰,这次投资就会被浪费,时间是否允许我们更新系统?万一奥运会期间的临时交通规则不能实行,会不会影响奥运会?我们该承担什么责任?”
  各个厂家大谈方案的先进性,周锐的讲法与众不同,不断去给竞争对手埋地雷:“第二个风险是分散,产品处理能力不够怎么办?增加处理单元,将任务分散处理,大家看看这张照片。”
  周锐显示出一张照片,技术人员坐在电脑上无法落足,这是机房中的常见情景:“占用地方没关系,处理器多久交换一次数据,十五分钟?一辆车从朝阳区跑到海淀区,数据就要从一台服务器跑到另外一台,带来多大负荷?交通高峰期怎么办?电脑系统不停折腾,最终会怎么样?崩溃。多少罚款将会流失?”
  周锐用足了夏冰卖海参的法子,两刀处处砍在惠康要害,十分钟屏蔽对手,五分钟介绍自己。没人打岔也没人提问,周锐目光紧紧锁定每个客户,再不逃避,便散发出有魅力的气场,周锐的心障破去,介绍完毕,评委们爆发出一阵掌声,连方恩山都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不应该啊!我不能给捷科鼓掌啊。
  骆伽似笑非笑地看着王锴:“王总的意见呢?您负责软件设计,一定对硬件有很多要求。”
  在别人眼中骆伽专业客气,王锴眼中却是妩媚动人,他左右摇摆,拿不准立场,该攻击还是保护过关?此刻沉醉在骆伽笑容中,连声称好:“捷科的提醒有道理,硬件系统必须随需应变,还要注意分散带来的风险。”
  介绍完毕之后,厂家代表就要离场,骆伽起来握手致谢,到张大强面前,记事本忽然滑出掉落地面。张大强反应极快,弯腰捡起来,顺便说句不错。
  他们离开会议室,方恩山不动声色发出评估表。评委们看出骆伽关系匪浅,听出倾向性,埋头打分。评估表很快收集起来,方恩山将评估表递给工作人员:统计。
  工作人员眼疾手快,三人一组,一人报出得分,一人噼里啪啦敲键盘,一人监督核查,数字汇总进表格,打印机吱啦着吐出报告,被封进信封交回方恩山手中。
  方恩山掂着轻飘飘的信封,感受数亿人民币的分量,站起来:“走,汇报去。”
  周锐出门气场全消,紧张地问骆伽:“还好吗?”骆伽牵着他走进安全通道无人的地方,看着他的眼睛:“赵支队、方处长、张大强和王锴四个人,加上其他五名评委共有九人,赵支队记录五次,方恩山和王锴各记录三次,他们关注的要点,我都记录下来了。”
  “大枪呢?”周锐摸不准张大强的态度。
  骆伽故意坐在侧面,观察到每个人,又不被注意,周锐讲灵活应变的时候,张大强做了记录,总共点头五次,皱眉一次,骆伽在告辞的时候,趣÷阁记本故意掉落地面,张大强弯腰去捡记录本的时候,骆伽看了一眼:“猜猜他写了什么?”
  “哦,什么?”周锐尽管知道她的天赋,仍没想到她观察这么细致。
  骆伽目光转向左上,露出回忆的目光:“张大强的记事本非常潦草,右上角有分散两个字,被打上重重黑叉,显示他否决了分散的方案。还有,右边第二个评委,大约三十岁,戴着眼镜,穿着浅黄裤子,在你讲的过程中,目光十分散乱,好像有心事,是唯一没有听进去的人。”
  “他是谁?”
  “他来自规划设计院,没有给我名片。”评委从数据库里随机抽取,也不用向厂家介绍,骆伽拉着周锐从台阶来到顶层平台,钻进他怀抱:“总的来说,棒极了。”
  周锐揽着她的腰肢,闻着淡淡香味,虽然输赢变幻,感到全身心的满足。楼下二环路上车来车往,温暖的阳光照在头顶,她发丝凌空飞舞,他沉浸在无处不在的幸福中,世界只有两人。骆伽的身体突然脱离,睁大眼睛向后一退:“那个评委眼神不对,非常反常,我猜到韦奇峰不为人知的秘密了。”她坐在沙发上,手指迅速按键发出短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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