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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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CU区经过略微喧闹的中午饭后,便迅即安静下来。被亲人病危闹得身心俱疲的家属们大多面无表情地各觅一个角落,稍做憩息。宁宥却看着手表,开始坐立不安。她总是下意识地站到一处节点上张望,这个点,正好可以看见、关照到从电梯和从楼梯里冒出来的人,不会遗漏。可她迎来送往了好多陌生人,没有一个是宁恕。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该来的人总是不来,而且该来的人没有一个电话来告知行程,宁宥越来越焦躁。这时,她却站在节点,一眼看见从电梯里出来的老同学苏明玉。苏明玉过来就很干脆地道:“我有两个小时空当替你值守,不如你趁机去附近开个房间,洗个澡,换身衣服,小睡片刻。”
  宁宥克制住冲动,强作平静地道:“不行啊,三点钟医生过来,我弟弟也得过来……”
  “那不正好还有三个小时?说句势利话,人都不自觉地喜欢与体面整洁的人打交道,作为如今全家绝对主力的你,必须注意对外形象,你需要休整。”
  宁宥哀叹:“是真没法走开。我不放心我弟弟,我得等他来,与他商量跟妈妈说话的口径,叮嘱注意事项。最关键的,我还得提防他不来,在这两个小时里我随时要调整方案。”
  苏明玉道:“建议你直接撇开你弟弟做方案,这当儿谁有精力照顾大奶娃?”
  宁宥悲凉地道:“问题是昏迷中的妈妈对我没反应,只有在我说到弟弟时,她才有反应,所以我求着我弟弟赶来配合医生,呵呵。”
  苏明玉也只能呵呵了。
  宁宥道:“能不能借用你的手机给我弟弟打个电话?我刚才打过去的电话他不接。”
  苏明玉一边将手机交给宁宥,一边道:“当年我住你隔壁寝室,经常羡慕地想,要是我哥哥们也能像你一样地关照我该多好。”
  宁宥当着苏明玉的面拨打宁恕的电话号码,听闻苏明玉的话后,苦笑,想说些什么,正好宁恕接起了电话。她连忙专心跟宁恕打电话:“宁恕啊,能赶回来……”
  “啊,听说了,我回头找资料给你,谢谢。”宁恕在电话那头没头没脑地回了一句,就挂断了。他无法回答,干脆借口不回答。
  宁宥无奈地将手机递回给苏明玉:“也好,问到答案了,起码我能专心准备第二方案。”
  苏明玉道:“你早做思想准备,那种人还擅长倒打一耙。那我走了,有需要只管来电话。对了,我老公说睡袋归还前别洗,特殊装备的清洗都得照着说明书来,洗错就会破坏功能。”
  宁宥即使脑袋再混乱,也清楚这是人家夫妇变着法子给她减负。她再想想自家的宁恕,只能呵呵了。
  简宏成在简明集团食堂吃完中饭,与前助理一起走出来,一路谈事,争分夺秒地利用时间。
  简敏敏的电话进来,简宏成接起电话,却是张至清在电话那头道:“舅舅,我们刚从应律师那儿出来,已经委托他帮我爸打官司了。谢谢你。”
  简宏成只好抽着脸皮笑道:“好,好,不用谢。”
  张至清道:“我们已经到了简明集团门口,想请你一起吃中饭。”
  简宏成的脸皮继续抽,心说门卫肯定把简敏敏拦在门外了,可真够尴尬的。他只好假装不知道:“我刚在食堂吃过了,还有些工作要谈。你们不如请一下应律师。”
  张至清道:“妈妈简单跟我们说了她与你的矛盾,与你跟我们说的差不多。我劝说妈妈向你道歉,她同意请客赔罪。”
  简宏成惊得差点儿跳起来:“我没听错?”他也不想掩饰。
  张至清嘿嘿地笑。显然,事实与言语之间有一定距离,正如简宏成在背后逼简敏敏就范,在张至清兄妹面前却一字不提,只说简敏敏有颗爱孩子的心。简宏成只得扔下工作,走去赴宴。
  大门口,简敏敏黑着脸坐在车里,张至清兄妹走到门口观望,而几个保安如临大敌。保安们看见简宏成走出来,才松了口气。
  简宏成对张至清兄妹道:“工厂是经营场所,在你们妈妈改脾气之前,我不会放她进去,以免影响正常经营,令员工们无所适从。抱歉,你们也连坐。”
  张至清兄妹很是失望,可也无可奈何,只好探头探脑地看着这产权曾经属于外公,后来属于爸爸,再后来名义上属于妈妈,实际上被舅舅控制的地方。
  简敏敏见简宏成出来,就降下车窗听着。她在儿女背后依然毫不吝啬地给简宏成黑脸。但等张至仪喊着热,回头要走进车里,她立刻变了脸色,与全天下好妈妈并无二致。
  简宏成更加坚信了,儿女是简敏敏的命门。他招呼张至清上车,上了车就主导话题:“联络了应律师取代你们姑姑请的律师之后,下一步你们打算怎么办?”
  张至清道:“我们知道你很忙,可……我们和妈妈的想法有分歧,而且我们不懂的东西太多,只能把你请出来,替我们做中间人,不,做裁决。”
  简宏成明白了,儿女还是不怎么信任妈妈,反而更信任才认识的舅舅。他倒没觉得怎样。简敏敏一边开车,一边鼓了鼓腮帮子,显然非常气愤。简宏成预先声明:“在你们爸的官司方面,我是关联人,公安局手里的材料大多是我组织递交的,我不便发表看法,我肯定有倾向。”
  张至清道:“你早说过,我们也理解,所以我准备留下来,负责打官司。可是妈妈不允许我中断学业,妹妹又不敢一个人留在澳大利亚,我也担心妹妹因为我离开而影响学习。我们需要你的意见。还有,妈妈想趁机跟爸爸离婚,也希望应律师把离婚官司一并打了。应律师就很为难,他要是接了离婚官司,就不能接爸爸的官司。我希望妈妈延后一阵子,妈妈说一定要现在就打离婚官司,她跟爸爸一天都不能拖了。”
  张至清说着话时,简敏敏已闷声不响地将车子慢慢停到路边一家工厂门口了,对简宏成道:“你下来,我有几句话跟你单独说。”
  简宏成回头对张至清道:“你们等等。”他跟简敏敏下去,将兄妹俩关在车里。但他回头看见车窗降下了一条缝。
  简敏敏也知道孩子们会偷听,就将简宏成拉到老远的树荫下,才道:“以前张立新一直想拿趣÷阁小钱打发我离婚,我不肯,我就是要拖死他,让他爱的那个妖精只能做小三,看他们能坚持多久,果然又有了小四、小五。现在他让你打趴下了,对那些小妖精没吸引力了,我也不要他了。我另一个想法呢,是今天听了应律师那些说法后想到的。既然张立新想少坐牢,而这跟我们简明集团的立场很有关系,我当然要趁机逼他吐出钱来跟我换。换句话说,我要在家庭财产分割时拿大头。但我的算盘不能直接跟我孩子们讲。他们虽然现在认我,可他们跟他们爸的时间更长,心里跟他们爸更亲,他们夹在中间的时候会偏向谁?我不能冒险,所以你一定要想办法把至清打发去澳大利亚,我才方便在这儿发落张立新。你要是能帮我,以后我也帮你。”
  简宏成听了,只会摇头:“大姐,我得提醒你,至清不笨,即使一时不懂,过个一年、两年,也会看清你怎么趁火打劫,收拾他们爸,他们会离开你的。你两个孩子这回认你,是你的不幸经历帮你险中取胜。但你的筹码只有这一个,已经用完了。他们如果再次离开你,神仙都帮不了你。”
  简敏敏冷笑道:“不怕。一年后官司已经打完,他们爸手里剩下的那几个钱只够养老送终,哪还养得起他们?他们知道要靠谁过日子,不敢离开我。”
  简宏成又是摇头:“大姐,你是吃亏吃多了,才以为只要手里抓住钱,就能抓住人心;也唯有手中抓了钱,才能抓住人心。你就不想想,你两个孩子这么可爱真诚,连我都不忍心往他们美玉一样的心上拉一刀,你忍心?”
  简敏敏强硬地道:“他们总归要接触现实。这世界上从来就是有钱能使鬼推磨,人跟人只能拿利益说话。”
  简宏成耐心地道:“但你是他们的妈,不该由你给他们上残酷现实的一课,就像你爸妈对你做的那样,你是不是觉得很受伤害?你问过是什么原因吗?……”
  “好像我爸妈不是你爸妈似的,你爸妈,你爸妈,你爸妈……”简敏敏非要插上这一句。
  “行行行,我们爸妈。哎呀,我刚才说到哪儿了?噢,我接个电话。”简宏成一看是宁宥打来的,便暂时放弃简敏敏,走开接电话。
  宁宥语速明显快于平常,她告诉简宏成:“我问宁恕什么时候能到,他给我顾左右而言他,说明他压根儿就还没起程回来,是吧?”
  简宏成想了一下,道:“显然。然后你怎么办?”
  宁宥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因为我妈对我没反应,我再努力也没用。我想不出替代方案,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力。我该怎么办?”
  简宏成道:“你先冷静。”
  “没法冷静,事关我妈生死啊。你要是有空,千万帮我想主意,拜托。我再找别人想想办法。”
  简宏成结束通话,回到简敏敏身边,道:“你的孩子们爱你,才会在听了张家人说了你那么多年坏话之后,还能因为你的不堪过去而心疼你,回到你身边,你别不懂珍惜。你呢,好好问问自己,你两个孩子认你之后,你开心吗?”
  简敏敏一愣,看了简宏成一会儿,道:“我开心有什么用?他们还不是不听话?”
  简宏成道:“不是开心有没有用的问题,而是你强烈需要这种开心,做人需要这种开心。你自己都还不清楚呢。回车上去吧,我有些事得赶紧去做,晚点再找你们谈。”
  简敏敏跟在简宏成后面道:“是哪种开心?我即使不清楚,以前不也活得好好的吗?”可她越走近车子,声音越低,直至最后两个字连她自己都听不清。
  简宏成看着简敏敏的忌惮,上车后忍不住对两个小的道:“你们两个回城自己找地方吃饭,我得好好跟你们妈谈谈。”
  简敏敏刚好也上车了,警惕地问:“谈什么?”
  张至仪道:“是啊,已经谈好了啊。而且……我想跟妈妈吃饭,妈妈已经吩咐保姆煮好菜了,有笋呢,我好久没吃到笋了。”
  简敏敏得意地冲简宏成一笑,异常畅快。简宏成便鄙夷地对简敏敏道:“很开心是吧?有什么好开心的,嘴都咧成木鱼了。”
  简敏敏再度一愣,冲简宏成深深地看了一眼。可简宏成压根儿没时间看她,吓得赶紧帮简敏敏拉紧手刹,免得失控的车子滑出去,撞到前面的车。
  张至清到底是大了点儿,他的目光在妈妈和舅舅之间打转,感觉简单的话语背后有文章。
  张至仪惊魂过后道:“原来妈妈你真的是马路杀手,姑姑说你明明是故意杀人,硬是砸钱让公安局改成过失伤人,我还差点儿信了姑姑。”
  简敏敏回头怒道:“那女人哪天不说我坏话,准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简宏成若有所指地道:“大人很容易被成见所蒙蔽,反而小孩子观察问题更直接,更容易切中要害,别小看孩子们。啊,我忘了你们叫我出来是干什么。”
  简敏敏刚要松开手刹,听了女儿与简宏成的话,不由自主地又将手刹拉起,心里明白简宏成是提醒她别小看孩子们,孩子们的心里明镜似的。还真是。但听了简宏成最后一句,她颜面儿挂不住,忙又松开手刹,将车开了出去。
  张至清道:“妈妈要向你道歉。”
  简宏成做恍然大悟状:“哦,这件事,道歉应该有个顺序,就像穿衣服,既然是先内衣内裤,再外套地穿上去,就该先外套,再内衣内裤地脱掉。我们家的道歉顺序似乎应该是先我爸妈,然后才轮到大姐,大姐可以不急。可如果是超人,内裤可以放在最后穿。”
  简敏敏听了,觉得有理,本想振振有词地响应道歉确实该有个顺序,作恶的人还没道歉呢,凭什么她先道歉?她也是受害人呢。可她迅即感觉有芒刺在背,从后视镜往后看,看到一双儿女殷殷期盼的眼神。两小儿希望她做一把超人?简敏敏性格急躁,忽然热血沸腾了起来。想她做一回超人,让儿女看看他们老妈有多好,其实也不错。她又将车停到路边,对简宏成道:“当年爸妈严重偏心于你,我做什么都是白搭,我甚至已经为了简家牺牲一辈子。可明摆着的,爸妈也不会把财产传给我。老二,你还记得吗?那天我和张立新拼了性命地把承包合同拿下来,我几天几夜没睡好,还胡吃海喝,搞得又吐又拉,还小产了,结果爸也没什么表示,倒是拿着合同先找你,摸着你的头,让你快长大,跟你描画他心中为这个厂设计的前景。我气疯了。”
  别说是张家兄妹,连简宏成也听得大惊:“小产?我当时……”
  简敏敏盯着窗外白热化的阳光,漠然地道:“你当然不知道。爸妈怕你小孩子听了不该听的,影响发育,让我们搬出去,到外面住。”
  张家兄妹惊得大呼小叫,怎么可以这样?简宏成也坐立不安起来,道:“大姐,我没法心安理得地坐这儿接受你道歉,我没资格接受,你不用道歉。我为我小时候不懂事,不懂得关心你,向你道歉。”
  张至仪震惊好久,起身从后面抱住妈妈,拿脸贴着妈妈的脸,道:“妈妈,我也道歉,我以前不关心你。”
  简敏敏惊得魂飞魄散,眼睛依然直勾勾地盯着车窗外,只觉得阳光非常刺眼,非常刺眼,刺得她眼睛难受,流下了眼泪。
  张至清忽然醒悟过来,对坐他前面的简宏成道:“舅舅,经历过这些,我爸爸是不是也情有可原?”
  简宏成刚要点头,简敏敏声嘶力竭地吼道:“他不是好鸟!他早谋划着出去住,省得白天黑夜做什么都落在丈人眼里,没法打他的小算盘。我小产搬出去住,就是他主动提出来的,他借机达到他的目的,一点儿都不怕我落下病根。他只顾着拍我爸马屁,拍老二马屁,遮盖他的真实用心。他从答应结婚开始,就不安好心。可怜我那时候小,被他们一帮大人捉来捉去,做棋子,谁都不拿我当人看。他们都不是人。”
  简敏敏说着,手从方向盘上抬起,犹豫了一下,握住女儿的手,哭得更抑制不住了。她心里还是觉得没什么好哭的,有什么大不了,这件事比被逼婚要轻多了,可是女儿的拥抱让她情不自禁。而此时儿子又递来纸巾,笨手笨脚地替她擦眼泪,让她心都快碎成渣了。她算是彻底听懂刚才简宏成对她说的那些话了。
  简宏成抱臂,默默看着,过了好一会儿,道:“我去救个也被重男轻女妈气疯的女人。至清,你照顾好妈妈和妹妹,我走了。”简宏成知道,只要他们母子和解,其他事简敏敏自然能解决,不需要他以舅舅身份做什么仲裁。倒是宁宥,他相信刚才宁宥没头没脑地来的那个电话是她趋于崩溃的前兆。
  陈昕儿早上与简宏成吵完,正打算去医院履行对宁恕的承诺,不料有电话打来,说小地瓜的东西运到了。东西非常多,大多是陈昕儿一年一年累积下来的,也有一些是简宏成新买的。简宏成还是手下留情,将东西运到田景野的旧宅。于是陈昕儿顺理成章地又返回田景野的旧宅,还带上小地瓜。
  陈昕儿花了一上午和一个中午的时间,才将小地瓜的东西粗粗整理出来。她越整理,越心寒。她记忆中属于小地瓜的东西都被打包送到她手里了,看样子简宏成是绝无留恋,将小地瓜清除出门,不打算再要回去的样子。简宏成究竟是什么意思?陈昕儿收拾的时候时不时地出神。
  整理完了,陈昕儿满头大汗,抱臂看着床头小地瓜的小枕头发呆。该怎么办?她想起早餐时简宏成的无情无义,甚至还让他姐姐羞辱她。不,官司一定要打。她没能力为自己讨公道,只有指望法律为她讨说法。
  可是,陈昕儿汗流浃背地骑车赶到闵律师那儿,闵律师的助理拦住了她。
  “请问陈小姐,你这次来,宁总知道吗?闵律师不接案值不高的抚养费官司,除非是看在宁总情面上。”
  陈昕儿听了一愣:“案值不高?只有每月三千块,是吗?”
  助理微笑道:“那倒不一定,看双方经济情况。不如你问问宁总。”
  陈昕儿一听,放下心来,再一想,不禁冷笑,原来简宏成骗她呢。为什么骗她?似乎简宏成在千方百计地阻止她打官司。那么,她偏要千方百计地把官司打起来。陈昕儿走到僻静处,给宁恕打电话。
  “宁恕……”
  “你是不是又没去医院?”宁恕一针见血。
  “呃,你姐姐说她在医院,不用我去了。”陈昕儿不敢说这话是简宏成说的。
  宁恕道:“你也是女人啊,你替她想想,她已经在医院守一天一夜多了,这大热天的,人都快发臭了吧,你们女人谁受得了这些啊?你以为我干吗帮你?我只要你帮这么一点点小忙,你……我真没法跟你说话了,我会发火。你今天别找我,我火气大。”
  宁恕说完,就挂了电话。陈昕儿好生羞愧,不敢再追打电话,又怕被闵律师助理看见了讥笑,就找到远离闵律师办公室的通道,从楼梯悄悄地走到下面一层,才乘电梯。陈昕儿站在凉快舒适的电梯里,才发现都快两点了,她还没吃中饭,现在饥肠辘辘。可不管了,为了请宁恕帮忙,她得赶紧去医院帮宁宥。
  宁宥一直在斟酌如何对妈妈说话。在等候室里反正无事可做,再说也不用再等宁恕,她就精益求精,拿出纸趣÷阁,将要点提出来,反复琢磨是否够打动妈妈。结果,她发现一张纸上都是弟弟,满眼的弟弟。宁宥强抑着沮丧,当什么事都没发生,继续修改。
  忽然,一个家属走过来推推宁宥,道:“刚才一个医生飞一样跑进去,好像是你家的。”
  宁宥条件反射似的,“呼”一下飞蹿过去,准确地落在玻璃窗前。果然,很快便看见陆副院长换上了特殊衣服,走向妈妈,护士随后呼啦一下拉上床边的帘子。宁宥吓坏了,这样子绝非好事啊。她无法进去,只能在窗前看着帘子后面浮动的人影干着急。
  简宏成来时,刚好见到如此慌乱的宁宥,忙走上去问:“出什么事了?”
  宁宥没听见,直到简宏成拍了她肩膀,她才一下子跳起来,回头看见身边的简宏成:“医生……好像在抢救。”
  简宏成也不知道帘子后面在干什么,他只是看见宁宥的脸上有前所未有的慌张,就下意识地宽慰:“未必是抢救,也可能是出现了好征兆。”
  “不像,医生是跑着来的。”
  宁宥说话的时候,手指着里面。简宏成看见她手指明显地颤抖,忍不住伸手握住她的手,道:“别怕,我陪你。”
  宁宥浑身一震,注意力瞬间被两个人的手夺走。她凝视了两只手一小会儿,就将这只手用力挣脱出来,藏在胸前。她又忍不住呵斥一声:“你,离我一米远,别影响我。”
  简宏成只得退开一步,背起手,不敢打扰,看着宁宥鼻尖顶在玻璃窗上,焦急地朝里看。他不禁想到同是在家被重男轻女对待的简敏敏,想到简敏敏对家人的恶劣态度,再看直至今天还在被往肉里刺钢针的宁宥,他不清楚宁宥心中有怎样的煎熬,感情得扭曲成怎样,才能继续全心全意地关心病房里忽略她的亲人。他想分担,帮她卸压,可是不得其门。简宏成有些焦躁。人在紧张时刻的行为最能反映内心,他不知宁宥心里究竟有没有他。
  护士忽然出来,大声喊:“宁蕙儿家属?宁蕙儿家属在不在?”
  宁宥连忙大声回答:“在!”
  护士道:“快进来换衣服。”
  “两个!”宁宥反身,一把抓住身后简宏成的手臂,坚决地对护士说。
  护士犹豫一下,道:“一起来。”
  宁宥这才松手,跟护士跑进去。简宏成一时脑袋混沌,但下意识地跟上,心底一股不合时宜的喜悦慢慢升起。
  陆副院长看见一男一女进来,直接手指简宏成,道:“你说几句。”
  宁宥心知陆副院长是误拿简宏成当宁恕了,忙用妈妈听不懂的英语道:“He'snotmyyoungerbrother。”在陆副院长无奈地点头允许下,她蹲下来,跟妈妈说话。此时她无法再用刚才精雕细琢的发言稿,只能现场发挥:“妈妈,本来约好三点钟弟弟来见你,跟你说话,可弟弟老板器重他,没弟弟不行,连夜带弟弟出差去江苏,现在弟弟正在回来路上呢。弟弟归心似箭,都不敢自己开车,弟弟是打车来的,你放心,不用担心弟弟安全。你千万打起精神,妈妈,你得等弟弟来,你别睡着啊。弟弟三点钟肯定到,只有几分钟了,我们早上说好的,弟弟三点钟到,跟你说话呢。”
  宁宥已经用尽了浑身解数,左一个弟弟,右一个弟弟,满嘴都是弟弟,讨妈妈欢心,看得简宏成替她满心悲凉。可陆副院长看着案上的各色仪表,神色严峻。忽然,陆副院长指向简宏成:“你试试。”
  宁宥正黔驴技穷,可闻言,又跌入更深谷底。她试图解释,简宏成伸手按住她,摇摇头。也幸好简宏成能征善战,是召之即来,来之能战的熟手,在蹲下去之际,便已想好要说什么。
  “宁伯母,我叫简宏成,对,就是二十年多前那个简家的二儿子,目前是简家的实际主事者。我来与您商谈两家的和解问题。对于二十多年前那场导致我们两家家破人亡的事件,我的宗旨是放开心胸,搁置争议,停止争斗,向前看,各自过好日子。但这个宗旨说说容易,执行较难,其中最大障碍是两个人,一个是我家的简敏敏,一个是您儿子宁恕。先说简敏敏一方……“
  毫不知情的陆副院长听得完全惊呆了,想不到病人女儿领进来的是这么一个人,一开讲,就能追溯到二十多年前,而且家破人亡,而且看起来打斗至今,饶是陆副院长见的病人多如牛毛,也想不到今天会在自己面前上演这一出意外。他在惊讶之余才想起自己还是个医生,连忙看向案头各色仪表,还好,仪表显示,病人的各项生理指标开始走向积极稳健。陆副院长连忙点头,示意继续。
  宁宥完全本着信任简宏成为人,信任简宏成的能力,而事先毫无叮嘱,任简宏成自由发挥。但她一边留意妈妈,一边留意陆副院长的反应,随时准备做出适当反应。可她不仅看到刚才生气全无的妈妈开始转动眼珠子,而且即使她混沌的脑袋需要关照的事情这么多,她还是被简宏成所说的那些吸引了过去。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她居然有兴趣听下去。显然妈妈也听进去了。她原本坚持让简宏成跟进来,是因为她在危急关头需要一个心理上的支持,她想不到,简宏成能临阵发挥,大显身手。宁宥感激地看向简宏成,简宏成有所感应,也看向她。两人的目光匆匆交会,又很快转向病床上的病人。但只这一瞬间,犹如千万条数据飞快地通过光纤传递,两人明白了对方的心意。
  简宏成心中更加有底,继续道:“迄今为止,我已可以保证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管制住简敏敏的言行了,基本上她不会再上门动武。但简敏敏是大活人,而且火力十足,对她的管制需要因势利导,我用了不少时间。这期间简敏敏多次骚扰你们家,给你们日常生活造成不便,我深表歉意。如今,我双管齐下地控制简敏敏,一方面是经济上的钳制,她现在的主要资产与未来的主要产出都掌握在我手里,因此,她已不敢轻举妄动了;另一方面是亲情上的钳制,她在二十多年前那件事后失去对所有人的信任,可老天眷顾,让她有一双教养不错的儿女。简敏敏出于本性,非常爱她的儿女,我帮她找回了儿女,她现在非常珍惜,为此,她必须收敛言行,以免被儿女唾弃。人有牵挂,就有制约,所以,对简敏敏这方的担心,你们可以放下了。”
  宁宥不知自己是不是错觉,她感觉妈妈藏在呼吸罩下面的嘴唇仿佛松弛了,眼睫毛也似乎在颤动。她激动得无以复加,落下眼泪。简宏成本来就志不在宁蕙儿,即使对着宁蕙儿说话,可一颗心都牵挂在宁宥身上。见此,他呆住了,忘了说话,享受自己做的好事带给宁宥的喜悦。宁宥只得干咳一声,提醒继续。
  简宏成还是坚持对宁宥温柔地一笑,才扭头继续说话:“因此,两家搁置争斗的唯一障碍只剩下宁恕。如果宁恕不放弃报复,不仅我们两家人都无法平静生活,宁恕自己也会一步步地走向疯狂和自我毁灭。如何能在不流血、不冲突、不造成无法弥补后果的前提下压制宁恕的报复心,让他和平收手,在我看来难度极大。我与宁宥商量过,我们可以如何软化宁恕的态度。可商量来,商量去,不得其门而入。一筹莫展之际,我们想到知子莫若母。宁伯母,让宁恕收起报复心,好好过正常人生活,找个好姑娘,生个胖小子,只有您能做到。因为宁恕是您的儿子,母子连心,无论如何,宁恕都能听您一句话。宁伯母,听见没?宁恕的第一次生命是您给的,宁恕的第二次生命也只能靠您,您必须醒来,挽救宁恕。宁恕全靠您了,除了您,没有别人,您要努力,再努力,努力醒来,救救您的儿子。”
  宁宥在边上见到妈妈的眼睛在眼皮底下转得更急了,也忍不住轻呼:“妈妈,加油,加油,弟弟需要你,加油。”
  但陆副院长喊停了。他抱歉地道:“病人还不能太激动。这次到此为止吧。很不错,加油。”
  宁宥心知妈妈的这次危险期度过了,她激动地看着脸上似乎血色好了点儿的妈妈,不想离开。简宏成起身拉她一把,将她扶起。
  “听医生的。”简宏成轻声在宁宥耳边说了句。宁宥只得点点头,跟陆副院长离开。护士又将床帘拉开。
  陈昕儿正好赶来。她环视一周,没找到宁宥。她相信宁宥不可能离开,知道宁宥做人非常细致周到。陈昕儿等了会儿,就抓住一个妇女问有没有个头发这么长、人这么高、眼睛弯弯的中年妇女。那个妇女一听,就指着里面说两夫妻刚刚被护士叫进去了,恐怕病人有危险。陈昕儿一听,两夫妻?宁宥的老公不是在坐牢吗?她顺着指点去窗户看,正好见到护士将床帘拉开。即使里面的人都戴着口罩,陈昕儿也认得出那两人。而简宏成眼睛如能滴出水似的注视着宁宥,更恐怖的是,简宏成的手还挽着宁宥的胳膊肘!所谓两夫妻,说的就是这俩?为什么人家陌生人说他们是夫妻,难道他们在等候区里有更亲密、更像夫妻的接触?陈昕儿大怒。
  宁宥与简宏成不知,他们一边出来,一边向陆副院长小声提问。他们快走到门口时,宁宥好生感谢陆副院长。简宏成在边上给宁宥使个眼色,意思是他会跟上陆副院长,好好与院长套磁,培养感情。宁宥立刻领会,但她不用对简宏成说谢谢,只是低头微微一笑。
  三个人鱼贯而出。门都还没掩上呢,陈昕儿就站在他们一丈开外激动地大喊:“你们,狗男女,一个不要儿子,一个婚外情,不要脸,都臭不要脸!”
  宁宥猝不及防,一看是陈昕儿,立刻拉下了脸。后面的护士赶紧把她推出,将门掩上,免得惊扰到里面的病人。陆副院长原本挺欣赏宁宥与简宏成的表现,见此愣了一下,便立刻与两人告别,匆匆离去,不再多话。
  简宏成二话没说,大步向前,大力抓起陈昕儿就往外走。但陈昕儿不肯再如以前般听话,使劲地试图挣脱,又扭头冲宁宥大喊:“宁宥,报应,你看你妈就是你害的,报应!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你不能抢!你妈没教过你吗?好啊,这就看到报应了,这叫现世报!宁宥,你给我记着,你坏事做绝了,你从小到大抢我的东西,连人都抢,你还有什么干不了的?你……”
  陈昕儿就像疯了一样,简宏成使出再大力气,也只能慢慢将她往外拖。简宏成眼看着陈昕儿口无遮拦,完全胡说八道,他也气疯了,一把将陈昕儿压在旁边墙上,附耳狠狠地轻道:“你听着,小地瓜不是我的,我跟你一次关系都没发生。”说完,他拉下两根头发,拍给陈昕儿,“我的DNA,你查去。我保护你够久了,但你竟丧心病狂至此。从此绝交。”
  说完,简宏成干脆地放开陈昕儿,回去找宁宥。
  陈昕儿大惊,完全反应不过来,等简宏成走远了,才大声问:“你说什么?”简宏成没回答她。她直着眼睛看向手中的两根头发,感觉刚才不是幻听。她一下子愣住,浑身瑟瑟发抖。这到底是什么意思?简宏成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小地瓜不是简宏成的,难道还是别人的?怎么可能?!可不知为什么,陈昕儿浑身无力,站不住,顺着墙慢慢滑下去,脸色苍白地瘫坐在地上,满头冷汗像黄豆一样地滚了出来。她的手抖得捏不住两根头发,头发不知什么时候掉了,找不见了。
  简宏成回到也气得发抖的宁宥身边,小心地道:“别跟这种人生气,不值得。”
  宁宥道:“奇怪,为什么只专心骂我?”
  简宏成只好赔笑道:“你这问题倒是古怪。坐,别站着。”
  宁宥看着陈昕儿,甩开简宏成的扶持,自己扶着椅背坐下。她还想继续生气,却看到陈昕儿样子越来越可怕,想扭开脸去,装没看见,也在心里骂声报应,可她真做不到。
  “陈昕儿怎么了?”
  简宏成也一直观察着陈昕儿,见问,摇头道:“没什么。”
  宁宥不信,倒是忘了自己的生气,看着那边的陈昕儿,还是问:“你到底跟她说了什么?”
  简宏成依然摇头,眼睛也依然关注着陈昕儿,考虑片刻,才道:“让我想想该怎么跟你说。现在别问我,我还没想好。”
  宁宥不再问,低头想了会儿,道:“谢谢你帮我救回我妈。你去处理陈昕儿那边吧。她精神有问题,你只要这么一想,就……”
  简宏成摇头打断:“我不是救火兵,不可能谁的事都管。我很忙,分身乏术,只能管我有限爱的几个。”
  宁宥低头不语了。
  简宏成想了想,再道:“你也别受她影响。要说道德败坏,那是我,是我猛追的你,而你一直三贞九烈地不理我,陈昕儿胡说。要有报应,也是报应到……”
  “别胡说。”宁宥也打断简宏成的话,“谁拿她疯疯癫癫的话当真了?我是气宁恕,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抓陈昕儿过来给我添堵。”
  简宏成道:“你对那些话是认真的。傻。”他起身,看了会儿宁宥,又默默走向陈昕儿,抓起几乎瘫软的陈昕儿,走了。
  宁宥在简宏成身后抬起头,看着他走没了,又低下头去。脑子里一下塞进这么多的事,她烦成一团,反而什么都不想了。
  简宏成抓着陈昕儿走出拥挤得如沙丁鱼罐头般的电梯,朝停车场走去。走到空旷处,一直惨白着脸、面无表情的陈昕儿忽然问:“到底怎么回事?”
  简宏成面孔墨黑,不理陈昕儿,闷声不响地将陈昕儿拎到车上,关在车里,让司机盯着她,然后才站到车背后,给田景野打电话:“你有空吗?我打算跟陈昕儿摊牌,估计我会挨揍,你得到场,一方面做个和事佬,一方面给我做个见证。”
  田景野吃了一惊:“什么时候不好,非今天?我忙。”
  简宏成道:“逼上梁山啊,不摊牌不行,不摊牌让宁恕摁着揍,不出一个月也会被揍出真相,不如主动。看你时间,你有空给我电话,我立刻安排与陈昕儿父母会谈。”
  田景野云里雾里的:“不是前个月同学聚会时已经说真相了吗?难道宁恕知道得比我还多?”
  简宏成道:“见面再说。”
  田景野想了会儿,道:“我尽快结束这边的,你不要另有安排。”
  简宏成打完电话后回到车门边,可手一碰到车门,就一脸厌恶地弹开。里面的司机以为他被晒热的车把烫了,就拉长身子,替他打开副驾驶车门。简宏成只得坐进去,看也不看后面的陈昕儿,道:“去陈昕儿父母家。”
  陈昕儿即使满脑子糨糊打滚,依然警觉地问:“干什么?小地瓜在那儿。”
  简宏成没理她。
  陈昕儿心里越来越觉得不妙,大叫道:“我不去!放我下去!”
  简宏成才道:“你即使不去,我还是会去你父母家说明问题,办理移交。”
  “你想跟我爸妈说什么?他们那么大年纪吃不消的,你有话跟我说。”
  简宏成又不理她了,伸手按下中控上的儿童锁,省得陈昕儿脑子错乱,跳下去。但自始至终,陈昕儿都不再有激烈动作,而是瘫在后座发呆,满眼都是迷茫。
  宁宥接到宁恕电话,沉吟间,发现手机指示时间正是原先约定的下午三点。她预感宁恕有话要说,而且估计不会是好话,但她还是接了起来。
  宁恕劈头就问:“ICU里面可以接手机,不妨碍仪器?”
  宁宥立刻心里明镜似的,但还是道:“外面,等候区。”
  宁恕听了,当即“呵呵”一声:“我真不会看错你,说个我执行不了的时间,让我回去,然后你就可以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打击我,是不是?”
  宁宥即使预料到了,还是气得发抖,可此时妈妈的苏醒还得依靠宁恕,她没法赌气,只得深呼吸一下,不疾不徐地道:“我刚出来。妈妈情况不好,陆副院长飞奔来ICU抢救,刚刚平稳。各种测试表明,妈妈现在求生欲望不强烈,我们唯有寄希望于你这一项能激发她的各项生理指标。当然,你可以认为我在骗你,你有空过来护士站查看记录吧。”
  宁恕愣住,好一会儿不说话,一张脸渐渐地红了起来,忽然暴跳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妈妈有危险?你为什么早上还说妈妈病情有起色?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不能说一句真话吗?耽误了妈妈病情,你怎么办?”
  宁宥气得脸色通红,用尽吃奶的力气让自己继续平静,道:“知道你会来这一套,不好意思,又录音了,以及,十分钟内会上传到百度云,你可以不用专程赶来摔我手机。再及,感谢你安排陈昕儿来闹场,她在三分钟之内就脸色灰败地走了。最后一个问题,你什么时候可以到达?”
  宁恕愤怒地挂断了电话,呼哧呼哧地大喘息。
  天涯共此时,宁宥等电话断了,飞速蹦蹿到病房窗口前,看着里面的妈妈呼哧呼哧地大喘息。宁宥感觉她的精神在一重接一重的打击之下,已接近崩溃。
  田景野领着郝聿怀赶到陈昕儿父母住的小区,好不容易找到约定地点,只见简宏成的车子停在太阳底下噗噗噗地冒着气,而简宏成自己不顾炎热,站在树荫下抱臂等人。郝聿怀一看见简宏成,就降下车窗,探出脑袋,热络地道:“嗨,班长叔叔。”
  田景野看了,不由得一个鬼脸,但田景野的鬼脸还没做全,只见简宏成呼地蹿过来,挡在郝聿怀面前,将郝聿怀的脑袋压回车里。简宏成随即道:“陈昕儿在那儿。灰灰,你别出来。”说着,拿出手机,打给坐在车里看管着陈昕儿的司机,“你下来,看见西边这辆黑宝马了吗?你过来,换辆车。”
  田景野听了就笑:“路痴,明明是北边,真是找不到北。”
  简宏成一笑,趴在车窗上对郝聿怀道:“你先等在车里,别出来,陈昕儿在那边发脾气,会殃及无辜。等会儿小地瓜下来,你带他和司机叔叔一起出去玩会儿,你负责把小地瓜带好。田景野,你快出来啊,再不出来,陈昕儿找过来就麻烦了。”
  田景野忙钻出车门,将车钥匙交给司机。简宏成让司机锁住车门,坐在车里,陪郝聿怀,别出来。
  田景野走去简宏成的车子,拉开车门,见陈昕儿面无人色,眼睛更是像见鬼一样。田景野吃了一惊:“怎么回事?”
  陈昕儿一把抓住田景野的手,哀求:“救救我,你带简宏成离开,我什么都不说了,只要他要小地瓜就行。抚养费我也不要了,一分钱都不要,我自己会养活小地瓜。还有,我保证不再接触宁恕,也坚决不打官司,反正简宏成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不会再跟他作对。田景野,你劝劝他。”
  田景野见简宏成安顿好郝聿怀后走过来,就问:“听见没有?”
  “听见什么?”
  “陈昕儿说只要你现在离开,认小地瓜,她保证抚养费不要,不接触宁恕,不打官司。”
  简宏成默默地看了陈昕儿一眼,对田景野道:“麻烦你把这辆车子开出去兜一圈,十分钟后回来。”
  田景野不忍心地将陈昕儿那边车门关上,稀里糊涂地依言坐进车里,飞快地将车开了出去。他纯粹是凭着多年积累的对简宏成的信任,才肯做这件看上去是欺负陈昕儿的事。
  简宏成等车走远,就三步两步地上去,敲开陈家的门。
  陈母看见他,还在辨认,后面的小地瓜就欢叫着跑出来:“爸爸,爸爸。”然后像只小猴子一样飞快地攀上简宏成的身子。
  原来这就是简宏成,害他们女儿的简宏成。陈父出来,不顾小地瓜在场,厉声道:“你来干什么?你还有脸来?”
  简宏成平静地道:“我来跟伯父、伯母说明七年前的事。小地瓜不方便听,我可不可以让我的司机带小地瓜出去玩一小时?保证四点半送回来。”
  “我们凭什么相信你,你会把小地瓜交还给我们?”
  小地瓜赶紧抱紧简宏成,简宏成也忍不住地抱紧了小地瓜。但简宏成依然严峻地对陈家父母道:“七年前陈昕儿遭遇的不测,七年前小地瓜的来历,这七年来我对陈昕儿的监护,我凭的是这些!但面对即将到来的抚养费官司,我只能提前将真相揭穿,把监护陈昕儿的责任移交给你们。”
  陈父道:“什么意思?你骗了昕儿还不够,还想骗我们?昕儿呢?让昕儿跟我们说。”
  “陈昕儿在田景野车上。小地瓜出去玩后,田景野立刻会陪她上来。你们不用担心小地瓜,我既然交还了,就不会再抢走。如果要抢,我不会傻到明着抢,有的是办法找陌生人寻机会抢。我们为小地瓜好,别当着他的面谈七年前的事。”
  陈母却忽然道:“你快走,十分钟后不见昕儿,我们报警。”
  简宏成看了一眼陈母,抱着小地瓜转身就走,才走下一层楼梯,小地瓜就抱着简宏成脑袋,轻轻地道:“爸爸,我要跟你在一起。”
  “嗯?”简宏成惊讶,却见小地瓜眼圈红红的,似乎要哭,“跟着妈妈不好?”
  “可是我想爸爸。”
  简宏成满心纠结地看着小地瓜哭出来,整整停留了有一分钟,才艰难地开步,又往下走。
  田景野到外面绕了一圈,足足有十几分钟才回来,见自己的车子已经不见了,这才回头对陈昕儿道:“你们两个的事了结一下,不是更好?有我在,我会监督。”
  陈昕儿却梦呓似的道:“万一我不在了,田景野,你帮我把小地瓜抱到简宏成那里,一定要他好好养小地瓜。有小地瓜在,宁宥才不肯要简宏成呢。”
  田景野的眉头皱起来了:“有事说事,别要死要活。下车去,像个成年人一样地解决问题。”
  陈昕儿道:“不,只要我死了,什么问题都解决了。简宏成可以跟宁宥在一起,小地瓜也可以跟简宏成,现在都因为我,我是累赘。”
  田景野不明所以,将陈昕儿半扶半拖地弄出车门:“死都不怕,你还怕去你爸妈家?”
  简宏成依然站在那片树荫下,正好有电话进来了,他看了一眼几乎被田景野强制拖出车门的陈昕儿,接起电话:“阿才哥?有动向了?”
  阿才哥道:“你的分析很有道理,我也想来想去,宁恕这个时候不肯回去看他妈,肯定在办大事。我已经到苏州了,守在他们刚才看过的楼的售楼处外面,另一拨人跟上局长他们,我不信逮不到宁恕。”
  简宏成见田景野走过来,索性走开去,免得田景野听到:“你最好换辆当地车,出租车也行,千万别豪车。豪车蹲久了,售楼处里面的人会留意,万一在宁恕面前提到一两句就不好了。节骨眼儿上,不能有丝毫闪失,你委屈一下。”
  阿才哥醒悟,连声叫好,赶紧停止通话,加油后重新安排。
  田景野没理简宏成,扶着陈昕儿去她家。陈昕儿忽然尖叫着坐到地上,不肯走了:“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你们两个都还是老同学吗?你们想逼死我是吗?”
  简宏成收好手机过来,走近了,却没停步,直接朝楼道走去:“你不上去也行,我请你爸妈下来。今天务必把真相讲明。室外对你反而不利,听见的人更多,我无所谓。”
  当即,头顶传来铝合金窗拉动的声音。老小区的铝合金,拉起来发出了惨烈的“吱吱”声,在下午宁静的小区里听得分外清晰,仿佛就在附和简宏成的话——有人在某个窗口里开始偷听了。陈昕儿抬头看,却只见阳光照射得亮晃晃的窗玻璃,都不知是哪一扇窗后面有人,也可能每一扇窗后面都有人。她再看头也不回、往里走的简宏成很快钻进楼道,不见了。她只能彷徨地看向田景野,不知怎么办才好:“我真的会死,田景野,我真的会死。”
  田景野真很难选择,虽然他一向相信简宏成的人品,愿意听从简宏成的安排,可陈昕儿有精神疾病,且他和宁宥对陈昕儿的安排一直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今天如果被打断,不知陈昕儿又会滑到何处去。然而,他还是注意到简宏成口口声声地提到的“真相”。他一直不信简宏成真的是臭渣男,总觉得简宏成与陈昕儿的关系中有不少不合逻辑的地方,或许,那就是“真相”?或许,陈昕儿变成今天的样子与“真相”有关?田景野思来想去,依然决定信任简宏成,按简宏成的话去做。他心怀愧疚地将陈昕儿扶起来,送进楼道去。
  但田景野即便再小心,再不忍,动作与劝慰犹如哄小孩,原本阻挡在简宏成面前不让他进屋的陈母见了,还是试图使劲拨开简宏成,如猛虎下山一般地去救女儿。简宏成连忙伸手拦住,免得无辜的田景野遭殃。陈母下不去,又看着田景野试图强迫陈昕儿上来,急得对田景野道:“小田,我们看着你长大,一直看你是个好青年,你可不能近墨者黑,一步不慎,贻误终生。你千万慎重,年轻人走错不得。今天的事你赶紧悬崖勒马,我们也不会说出去,大家以后依然做体面人。”
  田景野仰脸冲陈母阳光灿烂地一笑,反而冲简宏成道:“简宏成,你放手,陈伯母不是糊涂人,我对陈昕儿如何,陈伯母都看在眼里,不会误会我的为人。陈伯母虽然激动,但不会为难我。”
  简宏成会意,立刻缩回了手。
  陈母一时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冲到陈昕儿身边,抱住女儿不肯放手:“小田,那你想做什么?简宏成是流氓,霸占了昕儿这么多年,你不能跟那种人穿同一条裤子,你会犯错。”
  陈昕儿颤抖地道:“妈,让他们走,让他们走,我们回家,别让他们进家门。”
  田景野道:“陈昕儿,还有陈伯母,你们都别怕。今天大家都在,尤其是有陈伯父、陈伯母替陈昕儿做主,我们好好坐下来把话说明白。我既然承蒙你们双方都信任,就做个中间人,把旧事做个了断。届时,简宏成该赔偿就赔偿,该负责就负责,别像现在这么和稀泥,反而让陈昕儿和小地瓜不明不白,见不得光。如果你们觉得我说得对,我们这就坐下谈。”
  陈母听着也对,有她和老伴儿在,不怕简宏成搞幺蛾子,这趣÷阁老账是该算算了。当然,也是基于这些天田景野与他们之间慢慢培养起来的信任。她果断对女儿道:“我们上去摆清楚。”
  陈昕儿依然不肯上去,虚弱地对妈妈道:“不要,不要说,让他们走。”仿佛,眼下妈妈是她唯一的希望。
  简宏成看着,心里生出疑惑:“陈昕儿,我们是老同学,所以我一直相信你说的。但今天你的态度……难道你一直清楚那天发生过什么?换句话讲,难道你这七年来一直栽赃我,让我背了七年黑锅?”
  陈昕儿忙不迭地摇头:“不,我没有,我没有。”
  陈母大怒,呵斥声压过女儿的否定:“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女儿这几年声名狼藉,而你这几年挣大钱,发大财,难道还是我女儿害的你?你看看你们两个人,有你这么颠倒黑白的吗?你说话有没有良心?好,上去说清楚,不说清楚,都别想走。”
  这下,即使陈昕儿再不愿,陈母还是奋力将女儿推上楼,推进门,顺手暴力地将简宏成一把扯进门,但对田景野倒是手下留情,即使气得脸色墨黑,依然有耐心地等田景野自己进门。因为田景野这两个月来的表现实在是太帮忙了,好到无可指责,都比他们当父母的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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