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相聚(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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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祁树凝神定睛望去的时候,只看见黄承贤拢了拢身上披着的青色外衫,微微阖眼,月光在他眼睑下投了一小圈阴影。
  “怎么了?”
  他抬头温和地笑了笑,漆黑鬓发更衬得脸白如玉,他抬手在脸颊上摸了摸,问道:“可是我脸上有什么不对?”
  祁树连忙摇头,把自己打听来的一五一十都告诉了他。
  “原来如此,”黄承贤叹息道,“他于我师有恩,便如同于我有恩。我真心希望这位吕道友能够转危为安。”
  “若不是我困在这楼里,真要去探望下他,聊表谢意。”
  言辞恳恳,情真意切。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
  唯一还让祁树感到疑心的就是他变化如此之快,但总归来说也算是好事,便不再放在心上了。
  兴许是好久不见,两个人谈兴大发,竟就在深更露重的山林子里聊了一宿。直到黄承贤同他说“周长老快回了”,他才恋恋不舍地退了出去。
  黄承贤让他先不要跟杜思云讲他俩见过面的样子,只说日后还有机会相见。祁树见到他一心修炼潜学的样子,便也放下心,安心在藏书阁做起了打扫的工作
  ……
  那边杜思云也快到了启程的日子。按照掌门所说,泰山聚会是由三宗四派领头牵起的一次针对近期邪孽作乱的商讨大会。
  其实就资历、就辈分、就地位,都还轮不到她去这次泰山聚会。
  但不知爹打的什么主意,硬是把她也捎上了。
  除她外,门内坐稳第二把交椅的司刑长老王承湘是一定要去的,他去了,随行的当然有十几位天枢峰的师兄师弟。天旋峰也派了人,这类事情一直都是他们所擅长的。
  仔细想想,只有玉衡峰因为魏之星君的事情,没有派弟子。
  她想起当日的场景,心里也是一阵五味杂陈,尤其是听说玉衡峰两大弟子锒铛入狱,被关进了底下那个阴森的地牢里。
  其中详细她不清楚,也不好妄加猜测,只能当做自己对这事一无所知。
  最后去看了眼吕泽山,见他身体好多了之后,便放心地走了。
  当日下山,同行数百人,浩浩荡荡。从山路最开始排到了最尾端,已入深秋,各个弟子却都仍穿着薄薄的单衣,广袖飘飘,并不被这分萧瑟所打动。
  王承湘带弟子拜过山门前的巨大石像,这据说是开宗的老祖先的石身,众人尊敬地一拜再拜后,才各自驾驭上法宝,准备出发。
  天都府近年来除了什么英秀会,秘境林之类的活动,很少有这么多人同行,于是杜思云也没料到是各自御剑飞行。
  她还以为是坐着灵石驱动的空舟,或是乘灵兽飞行,这下可傻了眼。
  眼看着同门都跳上空中,有御剑的,也有踩着根拂尘的,反正是各有各的潇洒。
  “咳咳,”杜思云侧身,靠近旁边一位仆役,低语道,“有马吗?”
  “什么?”
  她小声地重复了一遍:“有马吗?”
  “什么?”
  你这耳朵怎么这么不好使?
  杜思云咬着牙,悄悄地说道:“有、没、有、马?”
  “马啊——”
  他一下大声地嚷了出来,引得一旁送行的人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在看见是她的时候,人群中明显传来了低低的笑声。
  “有的有的……”
  他还没说完,突然眼前出现了一个全身罩着黑纱的人,吓得他往后大叫着退了一声。
  杜思云认出面前这两个不是人,而是地宫里的那些人偶。
  这人偶在这又是做什么?
  她好奇地往天上望了一眼,黑压压的一百多号人,根本看不出谁是谁。更别提作为这次的领头人,王承湘自然是被身边的弟子包围的严严实实的,连个衣角也漏不出来。
  但这人偶肯定是他送来的,毫无疑问。
  人偶的出现,把那些嘲笑声压了下去。之间这两个黑衣人蹲了下去,从储物戒中拿出一个竹舆,一前一后拿肩顶着竹杠,跪在地上,好像在等什么。
  杜思云左看看右看看,发现旁边的人也是一脸古怪。
  这,莫非是在等她?
  她向着竹舆走了两步,人群里一阵吸冷气的,都被她的大胆和异想天开给惊呆了。
  笑话!
  看见这山门巨型石像了吗?这人偶的来源能追溯到老祖创派的时候,怎么的也能算件古董宝器了。你居然要人偶扛着你行路,好大的胆。
  这人偶也不是没扛过人,里面有人有幸的,还能在玉衡峰看见全身黑纱蒙着的人拖着血尸进进出出的。
  总而言之,这人偶,他就算扛人,也只扛死的。
  你居然要人偶扛着你行路,真是不要命了!
  杜思云倒是没什么,她好歹算是和王承湘好过那么一段时间,这人偶也是近距离观察过的。但看到其他人反应这么大,不禁也有点疑惑了。
  犹豫着犹豫着,她已经走到竹舆前了,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掀开厚布帘子,慢慢地坐了进去,把帘子一放。外界便被隔开了一般。
  旁边众人又是一声惊疑,瞪着眼睛看着她被那两个黑无常般的人用一乘小轿给抬走了。
  不少人窃窃私语着,已经开始讨论她到底是不是和那个天枢峰有名的木头人有一腿了。
  坐在里面的杜思云已经听不到了,因为这看着像哪块花棉布上裁下来的一块破帘子,竟然还有些神奇之处。
  上面被下了法咒。不仅隔音还挡风挡雨,真乃居家旅行必备之物。
  人偶也抬的平稳踏实,比江玉平那个颠簸的就差上下翻滚的御剑术好太多了。
  杜思云坐在这竹舆里,起初还会掀开点布帘子,看看外面的云彩,后来就干脆从储物戒里掏出一袋瓜子花生,两本□□,边嗑边翻。
  这,这这……
  这简直太舒服了!
  这人偶什么时候也给她整一个。
  出行无忧了啊。
  泰山离得不近,隔了个几千里的路程,就算是修士也要花费数十天才能到达。杜思云歪坐在椅子上,一本《如意君传》打开着搭在脸上,迷迷糊糊地醒来之后,发现轿子好像已经停了下来。
  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她把书随手一扔,就掀开帘子出去了。看见外边生了一片片火堆,有些火堆都快灭了,只有一点橘红的星火冒着烟。
  师兄师弟们因着白日的御器飞行消耗太大,大多都靠着树睡着了,只有一些人还三三两两地围坐在火堆边低声叙话。
  她把四肢都伸展开,感觉身上的骨头都噼啪作响了一样,锤了锤肩,她下意识在人群中寻找了起来。
  果然,在聚人最多的地方,她瞧见了他。
  在树梢漏过的月光之下,看见了那张熟悉脸孔。他的眼帘微微阖着,好似在沉思什么,乌黑的头发被紫色的发呆松散地束在了脑后,他的怀里抱着那把无鞘之剑,好像在抱着他的情人。
  但那是把寒光凛凛的无鞘剑,于是愈显得他不可靠近,权高威重。
  杜思云知道轿子是他安排的,但不知道要不要上去谢谢他,更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意思。
  坐在轿子里七想八想的杂念在看见这个人的那一刻都冻结成了冰块,然后碎在了地上。
  她站在很远的地方看他,一时间觉得两个人隔得很远,又觉得很近。她实在是摸不准他们的关系,但一想到那次在南平城逼问他说出的话。
  “我们已经结束了,我们完结了。”
  便不由得有些黯然。
  倒不是她痴情,非要和对方纠缠个生生世世,你死我活的。只是,王承湘在那段短短的日子,实在表现得太好了。
  他沉默,无言,但是温柔,善良。他夜行的时候会提着一盏灯,专门是为了她;尽管被她不成熟的恶作剧作弄,他也只会温和地看着她……
  再想下去,就有些不好意思了。
  但,他以前毕竟是这样一个人。
  所以现在变得像尊石像,像神龛上的面具,像一个只会杀人和酷刑的武器,她才会感觉到这么大的落差。
  就好像是被人硬逼着装进了一个不能动不能哭的雕像里。只有摔碎的那一刻,才能有瞬间的释放。
  她也不知道这感觉是怎么来的。但这让她忍不住要多去关注他,留意他,而没看一眼,她都能感觉到他身上的丧失感愈加增强。
  他在门内的地位愈来愈重,权势越来越大,拿凡间的话说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他也越来越封闭,越来越像一个不会说话不懂感情的雕像。
  门内其他人都觉得他没有任何变化,他从小时候起就是这样的,冷冰冰,不爱说话。但她知道,不是这样的,至少曾经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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