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现实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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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到毓秀的记忆完全恢复后,乔医生便把毓秀单独喊去办公室,询问他失败的原因。
  毓秀垂着脑袋,后颈的皮肤被从窗外透进来的阳光照得雪白,他安静了许久,才摇了摇头:“抱歉,我不清楚。”
  乔医生把胳膊肘撑在桌边,身体微微前倾,默不作声地观察了毓秀将近一分钟的时间。
  然后,乔医生委婉地开口:“最后一个世界里你离开的时候,江桑的情绪有没有出现异常?”
  其实毓秀对在治疗舱里发生的事已经没有太多印象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对那几个世界的情感越来越淡。
  直到现在,他对乔医生说起那些事,就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一样。
  “我快死的那几天,他似乎特别害怕我的死亡,那个时候我不知道所在的世界就是最后一个世界,我一直在安慰他,告诉他我们很快就能再见,可是我的安慰没有起到丝毫作用。”
  毓秀一边回忆一边用平静的语气说,“我和他在他的潜意识中相处了三百年多,从没看到过他那么恐惧的样子,可是我到现在也没想清楚,他究竟在恐惧什么。”
  “也许。”乔医生说,“他是在恐惧你的离开。”
  毓秀抬头看向乔医生,眼里有着茫然:“我和他很快就能再见,离开也是下一个开始,他为什么要恐惧?”
  乔医生换成双手交叠托着下巴的姿势,他直勾勾地盯着毓秀,可能是距离近了的缘故,他的眼神显得有些咄咄逼人。
  “娄先生,我想问你一个问题,请你如实回答我。”乔医生的口吻很沉,仿佛在和毓秀讨论一件非常严肃的事。
  娄先生?
  毓秀愣了下,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是在喊他。
  哦对了,他姓娄。
  他的全名是娄毓秀。
  他在江桑的潜意识中呆得久了,即便离开治疗舱后被迫散去大半情感,却还是没能习惯自己的姓氏。
  他对乔医生说:“请问。”
  乔医生没有绕弯子,直截了当地问道:“在江桑的潜意识中,你和他是什么关系?换句话说,你们有没有发生关系?”
  毓秀没想到乔医生问得这么直接,霎时脸颊发烫。
  他拽着衣摆的手指不断收紧,把衣摆揉成皱巴巴的一团。
  “我们……”他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还是没好意思骗乔医生,“我们就是你猜的那种关系。”
  “每个世界都是?”
  “嗯……”
  “难怪了。”乔医生有些怅然。
  “难怪什么?”
  “难怪你能把进度条拉到99.9%,而他那些亲朋好友连他的潜意识都进入不了。”乔医生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言辞,过了片刻,他继续说,“我们这家医院创立三十多年,总共接收了超过一百名病人,光是专职治疗者就有十个,你知道那些治疗者是如何从被治疗者的潜意识中出来的吗?”
  毓秀茫然地摇头。
  “他们会在被治疗者的潜意识中充当家人、朋友、老师甚至是领导的角色,但他们绝不会充当伴侣的角色。”乔医生郑重其事地解释道,“情绪是最难控制的东西,可情绪又是他们走出潜意识的关键,一旦他们失去控制,就会出现江桑那种情况,不管是家人朋友老师还是领导,都比伴侣稳当得多,最重要的是——”
  “是什么?”
  “作为伴侣的话,有可能出现你影响不了他却被他影响的情况,到时候别说把他带出来了,甚至你自己也会深陷其中。”
  毓秀慢慢挺直背脊。
  他惊讶地张着嘴,很快感觉到自己的脸上和身上都是冷汗。
  他在江桑的潜意识中完全失去了记忆,他压根不知道自己竟然面临着这么危险的处境。
  “听说你是江桑弟弟的同学,你也刚高考完是吧?”乔医生叹了口气,“这件事没你们想象的那么简单,你还是收拾一下回去吧,别在这里耗着了。”
  其实乔医生还有很多话没说。
  治疗者和被治疗者从躺进治疗舱的那一刻开始,就在潜移默化中相互影响。
  治疗者的任务是把被治疗者从泥泞中拉出来,可力的作用是相互的,在治疗者往上拉被治疗者的同时,被治疗者也在往下拽治疗者。
  所以治疗者需要强大的心理素质和坚韧不拔的毅力,以及不那么敏感的性格。
  他们不能受到被治疗者的影响。
  而不受到被治疗者的影响的最好方法,就是不要在潜意识中和被治疗者产生任何情感上的瓜葛。
  显然,毓秀已经受到了江桑的影响。
  如果再不及时止损,只怕江桑还没救回来,又折进去一个毓秀。
  和乔医生告别前,毓秀突然想起一个问题,他对乔医生:“其他人遇到这种事是怎么处理的呢?要是在被治疗者的潜意识中失去记忆,那根本没办法左右自己的行为。”
  乔医生表情复杂地回答:“江桑是我们医院收到的第一个分出四层潜意识的病人,其他分出三层潜意识的病人都没有他这么强的防御机制,简单来说,如果你去治疗那些分出三层潜意识的病人,还不至于完全失忆。”
  也就是说——
  毓秀和江桑的情况在医院都是独一份的。
  七月底,天气异常炎热。
  毓秀在医院里慢慢养好了身体,便准备坐飞机回家了。
  他爸妈给他打了很多次电话询问他的具体位置,估计是看他过了大半个月还不回家,两个人心里一直念着。
  离开这天,太阳依旧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
  江家父母都来送行了。
  江母的眸子里有着深深的疲惫,厚重的粉底盖不住她眼下浓重的黑眼圈,她脸上始终挂着勉强的笑容,说话时都有气无力。
  江父稍微比江母好一点,但也好不到哪里去。
  从初春到盛夏,才短短小半年的时间,夫妻俩都瘦了一大圈,形容枯槁,看着像极了行尸走肉。
  只有江寇还沾着一点鲜活气息,他揽着毓秀的肩膀说:“我下个月还要回去一趟,到时候我去找你玩啊。”
  毓秀说:“好。”
  一个小时后,毓秀坐在飞机上的靠窗位置,透过小小的椭圆形舷窗,他看见帝都离自己越来越远。
  很快,视线被蓝天白云占据。
  偌大的机场也逐渐沦为广袤大地上一个小小的点。
  等他下飞机已经是下午六点钟了。
  提前下班的娄父亲自开车来接他,在停车场看见他脸色苍白地拉着行李箱走过来,险些没把自己儿子认出来。
  “我的天,你脸色怎么这么差!”娄父赶紧把行李箱放进后备箱里,又拉着自己儿子坐上车,一边调低空调温度一边递了瓶矿泉水给自己儿子。
  毓秀接过矿泉水,一口气喝了大半瓶。
  娄父见状,真是心疼极了:“你不是和你同学出去旅游吗?怎么你一个人回来啊?还变成这个样子,你哪儿像是出去旅游的?分明就是出去受苦的!”
  毓秀心想他是出去赚钱的。
  虽然他没有成功把江桑带出来,但是属于他的那趣÷阁报酬已经打到了他的卡上了。
  别的不说,反正他未来四年的学费和生活费都不愁了。
  不过这种事肯定不能告诉他爸妈,即使赚了钱也只能自己憋着。
  毓秀把剩下小半瓶矿泉水扔到后座,随后对他爸说:“我同学还在帝都,他下个月才回来,爸我好累啊,我想睡一会儿,到家了喊我吧。”
  娄父一叠声地应着:“好好好,你快睡吧,把你的脸色养一养,不然到家了你妈肯定得担心。”
  毓秀直接靠在副驾驶的座椅上睡着了。
  他又做梦了。
  梦见的仍旧是在江桑的潜意识中经历过的事情。
  他先是梦到巨人,然后梦到大章鱼,最后梦到雪怪,都长着属于江桑的脸,有着属于江桑的声音。
  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毓秀,眼神里有着无限的悲凉。
  这一刻,毓秀被呼啸而来的愧疚感淹没。
  他想他不是故意撇下他们的,他没有办法,他不得不离开。
  “毓秀?毓秀!”
  肩膀被人摇晃,毓秀猛地睁开眼睛,迅速清晰的视线里映出他爸担忧的面孔。
  他爸似乎被他梦魇的样子吓到了,手还搭在他的肩膀上,呐呐问道:“你这孩子怎么回事?是不是做噩梦了?”
  毓秀胸闷、恶心,铺天盖地的压抑感像一个玻璃杯似的密不透风地罩住了他。
  他表情呆滞地和他爸对视了将近半分钟,才感觉麻木的四肢恢复了些许知觉。
  抬手抹了把脸上的汗,他轻轻摇头:“我没事,就是做了个噩梦而已。”
  娄父担忧地问:“儿子,你实话告诉爸爸,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毓秀垂着脑袋不说话。
  “我也是看着你从小长大的,你屁股一抬,我就知道你是拉屎还是拉尿,现在你成年了,爸爸妈妈是管不住你了,可我们还是一家人,你有什么事也不能自个儿憋着呀。”娄父早已把车停在车库的停车位上,他扭过身体,语重心长地说,“而且你这样让你妈看到得有多担心?你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你妈考虑吧?”
  话音未落,突然听得啪嗒一声。
  是眼泪落在手背上的声音。
  毓秀几乎把脑袋埋进衣领里,却怎么也挡不住泪水争先恐后地往外涌。
  他的眼泪宛若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大颗大颗地砸到手背上。
  起初他还在有意憋着,后来憋不住了,索性敞开了哭。
  他哭得肩膀直抖,满脸泪痕,眼睛和耳朵都红得不像话。
  “爸,我、我好像弄丢了一样特别重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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