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谋情害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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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那之后的日子里,江美希一直关注着Amy的动向,一边担心Linda真会借题发挥,一边又担心她无动于衷。如果Amy因为那件事过得不好,叶栩或许会明白她的想法。但如果不是那样,是不是就真的证实了他的话,是她太天真?
  然而江美希没有等到Linda对Amy出手就又离开了北京——Linda接下了东秦的项目,由于对方分公司太多,这一次她只能顶上到总公司主持相关年审事务,而叶栩在那之后也被陆时禹安排到了其他客户的年审项目中。
  年底还真是忙得脚不沾地。
  江美希刚带队抵达深圳,很快就接到Linda的电话。
  “阿奇法公司那边的副总打电话找我,说他们下个月事务比较多,恐怕安排不出人手来配合审计,所以希望比原定计划提前半个月开始年审工作。”
  阿奇法这家企业是靠着做家电起家的,在几年前几乎家家都有他家的产品,只不过后来随着广化这样的竞争对手的慢慢崛起,阿奇法家电在市场的占有率才有所下降。不过近两年,公司也拓展了不少新的业务,手机就是他们现在大力发展的产品。
  关于阿奇法的年审,其实前期早已谈好,审计范围、审计时间都是双方确定好的。U记审计人员的时间安排也根据这些来定,如果临时要调整时间,必然会打乱整个组里的计划,人手也可能调配不开。
  Linda不会不清楚这个情况,正常来说,有客户提出这种要求,她早该直接回绝了的。但是她没有,这就说明她接受了,却把难题抛给了她。
  江美希想了一下说:“要不我这边工作步入正轨后,我亲自去一趟阿奇法那边安排后面的工作?”
  Linda直接拒绝:“不用,东秦是新客户,后续业务也多,你专心把那边的项目做好就行。至于阿奇法……要不这样吧,我回头找林佳看下组里谁还有空,大不了和别的经理要两个人。”
  江美希想了一下也没再说什么:“如果需要我回去,我就安排好这边过去。”
  Linda笑着说:“行了,因为阿奇法这项目今年本来是说好交给你负责的,所以我就跟你说一声。我可不想把你压垮了,你要是垮了,我这半壁江山也就塌了一半。”
  江美希笑了:“那行,我去忙了,回头联系。”
  不久之后,有一次江美希打电话给林佳确认某个项目的时间,又想起阿奇法的事情,就多问了一句:“后来安排谁去了?”
  林佳说:“Amy带着两个小朋友过去了。”
  一家上市公司的年审项目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如果不是逼不得已,江美希很了解Linda对Amy的态度——她是不会主动用她的,尤其是那件事情之后……难道真的是没人可用了?
  不过江美希也没时间多想,因为东秦的事情也不简单。
  东秦是有名的家族式大企业,现在这一辈的公司掌舵人已经是秦家第三代人了。
  江美希入驻公司没多久就大概了解到,秦家人多,虽然管事的人大多数姓秦,但是从员工们的交谈言语间也能感受到公司内部的势力纷争,尤其是董事会的有些老人,就对现在的秦总不太满意。至于是出于什么原因,那就不得而知了。
  江美希只负责自己那一亩三分地。
  好在,东秦毕竟是老牌企业,公司经营还算规范,这从走访各个部门,以及了解公司相应管理流程就能看得出。而且,在江美希他们入驻公司以后,无论是内部控制测试,还是抽取凭证,都进行得很顺利。
  难得进展这么顺利,江美希就以为可以很快结束这次工作返回北京了。然而,在审查其他审计师的底稿时,她发现一些数据有问题。
  乍一看,东秦这一年的营业额有20亿,利润2.8亿。各项经营数据都很正常,但是“应收账款”和“其他应收账款”这两项明显偏高,可是对应的现金流量表上却没有大量现金净流入。
  这让江美希警觉起来——东秦有没有理由赊账交易操作利润?
  她立刻找来同行的审计师问话:“这几趣÷阁应收账款查过吗?”
  审计师也知道她担心什么:“查过了,对应的都是正常的关系企业。”
  “那今年这几家公司有过退货情况吗?”
  审计师略一迟疑,回答说:“有的,有两家退过,总额1.3亿左右。”
  1.3亿的营业额,也就意味着1820万的利润。江美希完全有理由怀疑东秦在“操作利润”!根据她的经验,不出意料的话,这些卖出去没有收回钱的设备将有一大半在第二年再度被退回东秦。
  其实,这种事情在很多上市公司里不算少见,就是因为这么干的人也知道审计师没办法仅凭经验或者猜测就将这趣÷阁钱定性,虚增出来的利润却能让公司股票涨不少。等第二年,有人识破这小把戏时,就为时已晚了,投进去的钱已经缩水了。
  至于“其他应收款”这一项,虽然有董事会文件表明是用于某项投资的,但这份文件内容实在过于模棱两可。
  江美希问:“有关于这项投资的其他审批文件吗?”
  审计师:“没有了。”
  江美希:“去要一下这个投资项目的相关资料。”
  因为东秦这边的突发情况,江美希在深圳多待了两天。经过一番详细追查,基本可以确定,那趣÷阁所谓的投资款实则是被公司大股东占用了,至于真实的用途是什么,那就不得而知了。
  离开东秦之前,江美希把东秦目前存在的问题和对方财务主管沟通了一下,也不知道对方是没听懂,还是已经接受了现实,总之对江美希的态度显得很无所谓。
  既然如此,她就更没什么好顾虑的了,带着人马匆匆回了北京。
  回到公司没多久,项目组讨论过后就出了审计报告。
  江美希拿着报告去找Linda签字,刚走到Linda办公室,她的手机就响了。
  她拿出来看了一眼,来电人是叶栩,她有一瞬的慌神。那天从这里分开后,他们差不多有一个月没联系过了。
  他这会儿找她会有什么事呢?
  江美希犹豫了一下直接挂断电话,然后抬起头,敲了敲门,等里面的人说“进来”后,她才推门走进去。
  半晌,Linda看着那份报告眉头渐渐皱起:“你确定要这么出?”
  江美希正要回话,口袋里的手机又响了,她拿出来匆匆扫了一眼,还是那个名字。
  对面的Linda见状摆摆手说:“你先接电话吧。”
  “没事,骚扰电话。”说着江美希把手机重新揣进口袋里,抬起头的同时,拇指摸索到挂机键按下,手机果然不再响了。
  江美希说:“实际情况就是这样,我们只是如实披露。”
  Linda犹豫着说:“可是从这个赊账交易看,并不能确定明年他们一定会退货啊。”
  江美希有点意外地看向她——外行看不出也就算了,但是Linda怎么可能看不出这就是假账陷阱呢?
  两人对视片刻,还是Linda先妥协了:“我也承认东秦的确有问题,但是看上去还在可控范围内,就算剔除可能存在的虚假利润,东秦这家公司也不是无药可救的。东秦的项目算是个大项目了,之前一直是我们的竞争对手在做,这次难得有合作的机会,你这个报告一出,对我们双方的影响都不小。”
  Linda略微沉吟了一下说:“要不你看这样,要求他们限期整改,你把他们存在的问题作为强调事项体现在报告中怎么样?”
  虽然理解Linda身为老板的立场,但不得不说,听到这番话后,江美希多少还是失望的。
  她低头沉默了片刻,想到东秦那位财务主管的态度,其实她早就明白了对方为什么可以表现得那么无所谓了。
  “有些问题是可以整改,但虚报利润这种怎么整改?”
  “对方好歹是我们的客户,有些时候双方有商有量才能继续合作下去。”
  江美希不为所动:“可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果无法继续合作,这也不是我们的责任,而真正犯错的人可能还不知道他们究竟错在哪里。就算这次替他们遮掩过去了,那下一次呢?对于这件事,我就是一个态度——我的工作是披露企业真实的财务状况,至于其他的,不归我管,我也管不了。”
  Linda揉着眉心,看得出已经很不高兴了:“你怎么就听不明白,在这种关键时刻,和客户撕破脸对我们谁都没有好处……我也是为你好……”
  其实不用Linda说得这么明白,江美希也大概猜得到她的想法。这次的报告一出,东秦极有可能解聘U记。丢掉这一大趣÷阁业务,对Linda和江美希自己的业绩都不好。而Linda所说的“关键时刻”,江美希也明白那是什么。
  此刻正是她被考察能否升任合伙人的关键时刻,确实不适合闹出太大的动静。但是不敢得罪客户,她还做什么审计?
  在这种问题上,江美希的态度一向很明确,哪怕用合伙人的位置来换,她也不会妥协!
  “我知道。”她说,“但我觉得这份报告才是最公允的,改一点都不够真实。”
  Linda盯着她看了片刻,最终无奈地叹气,打开报告,翻到最后一页,在上面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江美希见状,终于露出点笑意。
  Linda抬眼看她,依旧没什么好气:“现在高兴了?升职名单里没你的时候,你可别哭!”
  江美希接过报告无所谓地说:“我相信公司,不会因为这种事情不升我的。”
  Linda叹了口气,不置可否。
  “那没什么事我先出去了。”
  江美希正要转身离开,又被Linda叫住。
  Linda说:“对了,我还是得提醒你一下,这两年各家都在抢地盘,我们也是,老板们都很看重市场,Kevin上个月就谈成了两个新项目,你也加油,毕竟丢掉东秦,上面肯定有人不高兴,这个缺口越早补上越好。”
  当普通经理变成老板之后,职责上也会发生相应的变化。
  经理们只要负责好自己手上的项目,而老板们都有业绩压力,需要不断地开拓市场。至于总监这个级别,那就是为升任合伙人做准备的,所以既要负责具体项目,也有一定的业绩压力。当然这个业绩压力比起真正的老板们来说,就是小儿科。
  陆时禹那人长袖善舞,搞市场对他来说再轻松不过,但江美希这方面就相对薄弱点,也多亏Linda一直在旁提携。
  听到这个消息,江美希表情沉重了起来。
  Linda没好气地白她一眼:“现在知道怕了?”
  江美希坦诚道:“有点。”
  Linda被她这态度搞得也不好再生气,又是一叹说:“算了,阿奇法那边你全部接过去吧,就算是你的业绩,后续我就不插手了。”
  江美希愣了愣,要说一点触动都没有是不可能的,但面上还是笑着的:“老板,你这心偏得有点过吧?”
  Linda也笑:“知道我的好就拜托你少得罪几个我的客户。”
  两人又聊了几句,江美希才从Linda的办公室出来。
  她本想拿出手机看下时间,这才发现手机竟然一直都在通话中!
  那她和Linda的对话岂不是都被对方听见了?但看清屏幕上叶栩的名字时,江美希又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她没好气地拿起电话来“喂”了几声,就想问问那人,偷听别人对话有意思吗?
  过了片刻,她听到有人说话,却不是在和她说。那声音遥远又模糊,有男有女。江美希这才明白过来,怕是叶栩也不知道电话还是通着的。
  照理说直接挂断就好,但她竟然那样鬼使神差屏气凝神地听了起来。
  好像是几个小朋友正聚在一起品评老板们。
  江美希冷笑,这群小孩也太不小心了。而正在这时,她好像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听说Maggie很凶,你们之前跟她一起上项目还好吧?”
  前面说其他老板时就各种夸奖,怎么到了她就成很凶了?不过听声音,江美希并不熟悉,应该是个没怎么接触过的小朋友。
  “也不能说是凶吧,只是平时不苟言笑而已,而且对工作要求比较高,但是老板不就该这样吗?下面的人才能有安全感!”
  听到这里,江美希不自觉地弯了弯唇角。说这话的人的声音她很熟悉,就是跟她一起做芯薪那项目的石婷婷。
  石婷婷继续说:“不过她那个气场啊,真的很强。我从小就特喜欢这种女强人、女精英,所以我也想成为她那样的。”
  说到这里,石婷婷顿了顿,说后面的话时声音大了一点,好像是转向了电话这边:“不过……我特想知道,从你们男生的角度看,会喜欢这种类型的女生吗?”
  “你问我吗?”叶栩的声音有点嘶哑,莫名让江美希的心跳有点紊乱。然而这一句之后,电话里再度安静了下来,她甚至听得到无线电的电流声。
  可以想象得到,电话那边的人正看着这个电话的主人,在等着他表态。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现在的举动有多无聊可笑,于是也没听后面再说什么,果断挂上了电话。
  远在哈尔滨某公司会议室里的叶栩想了一下说:“虽然时代在不断进步,但现阶段情况还是那样——社会、职场依旧对女性不够公平。要顺流而下很容易,逆流而上却很难。所以能在这逆流中坚持下来的,肯定要有超乎常人的能力,也要比别人付出更多。所以,如果有这样的女孩子,我会很欣赏。”
  东秦的事情并没有结束,审计报告发出去后,东秦内部发生了不小的震荡。这期间,听闻那位秦总亲自找过Linda几次,但都被Linda挡了回去。后来江美希在东秦见过的那位财务主管也打电话来找过她,起初态度还算客气,后来就开始阴阳怪气、夹枪带棒了,最后还明确表达,后续不会再和U记有任何合作。
  这种事情偶有发生,虽然问心无愧,但真的被客户找上门来也是件挺头痛的事情。
  公司里就这件事也议论得沸沸扬扬——甲方是不是太把自己当回事?老板们会不会心疼丢掉的单子?江美希是不是过于耿直?她的升职会不会受到影响?
  大家说什么的都有,但是老板层面并没有对此事表过态。
  已经做完的工作,江美希基本不会再花时间去想。她抽空关心了一下穆笛,此时穆笛正在沈阳,给一家汽车生产企业做年审。
  “沈阳的天气怎么样?”江美希问。
  “冷。”电话那边的穆笛吸吸鼻子。
  “陆时禹还欺负你吗?”
  穆笛顿了一下,压低声音说:“他刚走。”
  江美希微微讶异:“他不是在哈尔滨吗?”
  “他两边跑。”
  “也够辛苦的。”
  江美希又问:“现在的工作能胜任吗?带你的senior怎么样?”
  提到这个,穆笛沉默了。
  她可不敢告诉江美希,他们入驻公司第二天,她就和客户吵了一架,后面又接二连三要错材料、搞错数据。最后那senior忍无可忍,找到陆时禹告了她一状。
  陆时禹当时也不管其他人在场,当众把她批得体无完肤。她长这么大没受过这种委屈,一下没忍住,当着大家的面哭得毫无形象。
  她和那senior关系破裂,但她还得继续干活,所以后面的工作都直接跟陆时禹汇报。
  陆时禹也不知道是彻底放弃她了,还是等着有时间秋后算账,后面竟然没有再过多为难她。但她一直提心吊胆、小心谨慎,怕再被抓到错处,拼命想多学着点。只不过,短期的付出并不会让她很快就有收获。
  她的英语还是那样,底稿交上去第一遍时,返回来几乎是满篇的修订痕迹,后来再交第二遍、第三遍……尽管她尽量谨慎,但水平摆在那儿,还是会有错。陆时禹就一遍遍给她修改,改到她都不好意思了。不过,他也没再骂过她。
  “大家对我都挺好的。”穆笛说。
  江美希对这一说法表示怀疑,她太清楚了,在高压工作下,木桶效应很快就会显现出来,穆笛这块团队短板,别人会发现不了吗?既然发现了,还能看她顺眼吗?
  但她没有点破,学会自己扛一些事,这对穆笛来说本身就是一种进步。
  “那就好,你多学着点。”
  穆笛“嗯”了一声又问:“小姨,你和Kevin是同学,那你觉得他是什么样的人?”
  “你问这个干什么?”
  穆笛小声嘀咕:“要是你们关系好一点就好了。”
  江美希想到很多年前,她和季阳还好着的时候,作为季阳哥们儿的陆时禹就对她各种看不顺眼。
  “有些人就天生气场不合,这辈子可能也就这样了。”江美希说,“怕他为难你吗?别担心,只要你肯努力,有小姨在,不会让你太难熬的。”
  北京进入一年中最冷的季节,在大家都忙得昏天黑地的时候,U记一年一度的年会将在12月底举办。
  这两年,随着U记在中国区业务的扩张,年会的规模也一次比一次大。
  以往,江美希对这种场合是没什么期待的。但是今年不同,她在“被考察”期间,年会上老板们又都在,她还是要努力一下,给他们留一个好印象的。
  所以,她特意抽出两个小时去买了身新衣服。想要出挑又不至于盖过老板们的锋芒,这可太难了。最后,江美希在店员的建议下买了身姜黄色的套裙。
  一字领短款上衣露出漂亮的一字形锁骨,包身鱼尾裙将她挺翘的臀部和一双趣÷阁直修长的腿显露无遗。她皮肤白,这颜色也只有她这样的皮肤能够驾驭,显得人气色很好,也很亮眼。
  这一身下来既不失阳光热情也不失妩媚性感,而且不过于隆重也不随便,正好满足江美希的要求,就是价钱不便宜,但为了给合伙人们留下个好印象,也只能割肉了。
  她把车子停在酒店的地下车库,然后披了大衣搭电梯上楼。这短短一段路,就感到冷风从露在外面的小腿上呼呼钻上来,大敞的领口也在不遗余力地散着她浑身所剩无几的热量。
  终于到达宴会厅,有服务生引着她进去。
  江美希到得不算早,在她之前已经有不少熟人都来了。就比如此时,有个人正隔着自助餐台,朝她招手。
  陆时禹一身西装趣÷阁挺,头发依旧梳得一丝不苟,因为个子高,站在人堆里很是打眼。
  江美希微微皱了一下眉,但还是朝他走过去。因为座位都是根据级别安排的,所以每年的这种时候,江美希都和陆时禹坐一桌。
  江美希走到摆着自己名牌的位置前坐下,脱掉外套。
  陆时禹扫她一眼,毫不吝惜溢美之词:“今天这身儿漂亮。”
  江美希并不是很受用,随口问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陆时禹说:“今天中午。”
  公司的年会是每位员工都要赶回来参加的,无论在哪个地方出差,都要在这天晚餐前赶到。因为有了这个不成文的规定,半年无缘见面的人,也总会在这天见到。
  江美希到了没多久,年会就开始了,周遭的灯光稍稍暗淡,舞台上的灯光越发明亮。
  主持人卖力地热场过后,合伙人们陆续上台讲话,香港人简洁的说话习惯在这种时候往往都不知道跑去了哪儿。
  江美希百无聊赖地听着,同时目光在场内搜索着穆笛的身影。
  还没找到穆笛,倒是先看到了不远处的Amy,她一身红衣分外惹眼,此时不知道正和旁边的女同事聊着什么,笑得很是开怀。在江美希的印象中,她还很少见到Amy这样笑。
  虽然她已经是senior了,但是因为她在工作中的表现一直比较平庸,而且大家都看得出Linda不太喜欢她,所以她在公司内部的人缘也很一般。但自从她最近接了阿奇法的项目后,好像一切都不太一样了。
  她不由得又想到那天在Linda办公室外看到的事情,还有她和叶栩说的那番话,总感觉脸像被谁打了一巴掌一样,火辣辣地疼。
  那小狼崽子肯定正在某个角落里看她被打脸的笑话吧。想到这里,江美希有点不自在地扫了一眼后面靠近门的几桌,没有叶栩的身影,倒是看到了穆笛。
  穆笛好像也正在席间寻找什么,两人的视线很快对上,小姑娘的眼睛瞬间亮了亮,然后朝她咧嘴一笑。
  江美希的心情立刻好了不少。虽然和她想象中的差不多,穆笛整个人瘦了一圈,精神也有点萎靡,眼下的黑眼圈粉底都遮不住。但她此刻的表情里没有一点委屈,完全不像以前,受点苦就要找她诉苦卖惨。
  她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嘴角却微微上扬。当初阴差阳错让她跟着陆时禹,现在看也未必就是错的。陆时禹的能力和风格她都很清楚,或许穆笛跟着他要比跟着她这偶尔下不了狠心的亲小姨成长更快。
  老板们终于讲完话,乐队开始表演。大家陆续起身去自助区取酒和点心,然后找相熟的同事互相敬酒。
  江美希刚才在饭桌上没吃多少,但是她对甜品一直没有抵抗力。看着餐台上琳琅满目、精致漂亮的糕点,她有点犹豫。而就在这时,忽听身边两个女生小声议论。
  “不知道是哪个部门的,太帅了吧!明星可能也就这样了!”
  “之前在公司里没怎么见到过,估计是审计部的,长年在外面出差。”
  听到“审计部”几个字,江美希抬起头来,好奇地顺着她们的目光看过去——就见叶栩正站在自助餐桌的桌尾,一身黑蓝色西装趣÷阁挺熨帖,搭配的衬衫、领带、袖扣无一处不精致讲究。
  虽然U记的员工平时是穿正装的,但是大家更喜欢偏休闲一点的正装,所以江美希也是第一次见叶栩这么穿。此时他正一手插兜,一手端着杯香槟,和组里的一个经理聊着什么,表情淡然,偶尔露出一抹笑容,礼貌却又不失疏离感。
  这样一个英俊挺拔的人,站在那里就是一道风景,更何况一举一动都斯文得体,无不透着好涵养,难怪会有人说明星也不过如此。饶是一直带着“有色眼镜”看他的江美希,此时都不得不感慨一句,皮相真好!
  “是比我帅那么一点点!”陆时禹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她身边,目光也看向叶栩那边。
  江美希被他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手一抖,夹子里的蛋糕掉在了餐台上。
  不远处的服务员看到立刻上来清理,江美希说了声“谢谢”,继续往前走去。
  陆时禹阴魂不散地跟上来:“小伙子是不错,工作能力很强,交给他的事情基本不用教,我果然没有看走眼啊!只不过……”
  他略微迟疑,江美希不由得回头看他,只见他朝她勾了下嘴角:“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对我好像总是抱有敌意。”
  她有点意外,毕竟当初陆时禹为了让他顺利进入公司跟她做条件交换的事情,他已经知道了。但是江美希很快又想到叶栩平日里对她的态度,无所谓地笑了下说:“估计他对谁都那样吧,目中无人。”
  “是吗?但我觉得除了咱俩,他对别的上级都挺恭敬的,不信你看。”
  江美希又看向叶栩的方向,他还在和那位manager(经理)聊天,态度虽然还是不冷不热的,但确实看得出是挺恭敬的。
  而就在这时,像是为了印证陆时禹的话一样,叶栩突然向他们这边看来,目光先是看向陆时禹,然后又扫到江美希,短短几秒,脸上的笑意早就敛起,隔着这么老远都能让人感受到他的某种敌意。可是下一秒,当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和他聊天的人身上时,就又是和煦的了。
  “我说什么来着……”陆时禹无奈地笑。
  江美希正低头选水果,也有点好奇。
  “唉,你说为什么啊?该不会他以为……”
  江美希没注意到陆时禹突然凑近,听到他的声音就在耳边,她立刻嫌弃地往后退了一步,正要怪他口水都快喷到她盘子里了,抬头又对上远处叶栩的目光。
  此时他微微蹙眉看着她。如果说刚才他看她的目光中只是有莫名敌意的话,那此刻又多了显而易见的不满意,好像还掺杂着一丝怨气?
  对她不满意?为什么?!
  怨她?凭什么?!
  正在这时,不远处的争吵声打断了江美希的思绪。江美希立刻收回视线循声看过去,只见穆笛在和一个比她早一年来的女生争论着什么,还围着两三个同事,好像在劝和。
  “我去看一下。”还没等江美希有所动作,她身边的陆时禹已经率先走了过去。
  “发生什么事了?”
  江美希回过头,是Linda。怕她对穆笛留下不好的印象,江美希立刻说:“好像是碰洒东西了,应该没什么大事,Kevin已经去看了。”
  “哦……”好在Linda好像也不太关心,“我刚才看到你俩在这儿,想带着你们去给其他老板敬杯酒的……那他忙他的,咱们先去。”
  说着,Linda亲热地挽着她:“难得见到各位合伙人都在,一会儿跟他们好好聊聊,别错过这次机会。”
  东秦的事情,江美希明白没少给Linda添堵,之前她还担心她虽然表面上没表现出来,但心里不理解她,对她有意见。现在看来,是她多想了。
  她笑了笑说:“好。”
  江美希被Linda拖着往前走,但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眼穆笛的方向。几分钟的工夫,那边已经恢复如常,众人继续吃东西聊天,只是穆笛和陆时禹不知去向。
  Linda为人豪爽大方,虽然很年轻,但是在一群香港老板中很吃得开。她一边敬酒聊天,一边不动声色地把江美希带入话题,让老板们都注意到她。
  老板们聊着聊着,不知道是谁先对江美希杯子里的苏打水表示了不满。于是江美希不得已只好换成了红酒,而且被各位老板一劝,不得已多喝了两杯。
  众人总算放过了她,可是此时她的脑子已经有点发蒙,手脚也开始不听使唤。她想赶紧返回自己的位置上歇歇,但身边一个叫Allen的香港合伙人还拉着她聊个不停。
  其实江美希对这个Allen的印象一直算不上好。或许真是女人的第六感,也或许是他在某些瞬间的表现让她在潜意识里开始提防他,所以虽然他外形儒雅、保养得当,在公司女同事间的风评也不错,但江美希就是不太喜欢他,平时在公司里也是能避就避,但是今天的运气比较不好,刚才Linda带她来敬酒时,他就在她旁边。
  此时,他和她说话时更是刻意把头压得很低,有时候像是听不见她的话,耳朵凑到她嘴边,做出聆听的姿态。
  江美希努力保持着微笑,脚下悄悄和他拉开距离,他却好像浑然不知——她退后,他就上前,她再后退……
  脚下不知道绊到了什么,她险些就要朝身后倒去,对面的Allen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搂住。她慌忙站好道谢,但那只搂她的手却再也没有离开。
  也不知道是酒精的缘故,还是Allen身上的香水太过刺鼻,总之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恶心得要命。所以她脸上虽然是笑着的,但不妨碍她不耐烦地动了动肩膀。Allen那只手终于从她背上离开,但又停在了她的肩膀上。
  漂亮的一字领,能露出她完整的锁骨。江美希买这衣服时最喜欢的就是这领子的设计,但是此时她后悔得要命,因为Allen的拇指正微微摩擦着她肩膀处裸露在外的一小块皮肤。
  这种暗示再明显不过了,她那种恶心的感觉也更加明显。
  她挣扎了一下想退出Allen的掌控范围,殊不知喝了酒的她每一个小动作都风情万种地撩人。
  Allen的手掌更烫了,江美希觉得自己的耐心也快耗尽了。而就在这时,她突然被人从后撞了一下,紧接着手上不稳,酒杯里的酒全部泼了出来。
  站在她对面的Allen立刻遭了殃,一身名贵的西装上全是酒渍。
  江美希也被撞得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
  “抱歉抱歉!我不是故意的,是那个……”说话的是一个服务生,他一边狼狈地道着歉,一边指着身后的方向,支支吾吾,语无伦次。
  “怎么这么不小心!”Allen抱怨着。
  “对不起!对不起!”
  江美希眯着眼睛顺着服务生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一身西装、英俊干练的年轻男人还没走太远,似乎是听到他们这边的争执声,还回头看了一眼。只是那眼神,冷得不带一丝温度。
  她缓缓收回视线,面前被泼了一身酒的Allen脸色非常难看,似乎是想找江美希发火又忍下了,只好转向那服务生,又低声训斥起来。
  江美希突然觉得挺好笑的,边笑边从旁边的纸盒里抽了几张纸递给Allen,可是一靠近他,闻到那刺鼻的香水味,就又是一阵恶心。
  Allen见状立刻警惕地后退一步,也不去接她手上的纸巾,皱着眉制止她再上前:“算了算了!我去洗手间清理一下!”
  Allen走后,江美希缓缓松了口气,但低头看到自己胸前那几滴红色时,刚刚好起来的心情瞬间又糟了,这套衣服可花了她半个月的工资啊!
  她连忙用手上的纸巾蹭了蹭,但酒水早就渗到了衣服里,擦不掉了。
  她深呼吸几次,沮丧地朝洗手间走去。
  酒精让她的脑子不太好使,手脚也不听使唤。在洗手间里鼓捣了半个多小时,衣服没擦干净不说,她整个人几乎湿透。
  江美希看着镜中狼狈的自己,突然有点不知所措。不远处宴会厅内主持人无比聒噪地念着奖品清单。
  已经到了抽奖环节,也就意味着年会很快要结束了。她想到她的东西还都放在宴会厅里,也不管此时形象怎么样了,只想回去拿回来,于是踉踉跄跄地往门外走。
  然而一出门就看到了倚着外间洗手池边抽烟的叶栩。
  江美希愣了愣,他怎么在这儿?但想到今天他几次看她的眼神都算不上友好,她也不打算理他,抬腿就想绕过他走出去。
  可刚走一步,就被人拉住手腕。
  男人慢条斯理地把烟按灭在旁边的垃圾桶里,缓缓走到她面前,挡住了她面前的光。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头顶上的灯光给他高大颀长的身影镀上一层金黄色的光晕,衬得他脸上的表情深邃不明,但一双湿漉漉的眼睛依旧漆黑明亮。
  她仰着头看他,有一瞬的晕眩,但很快,她稳住身形,尽量用一种无所谓的语气问:“干什么?”
  他上下扫她一眼。她上半身几乎湿透,那单薄的衣料紧紧裹着皮肤,身体曲线一览无余,内衣的形状若隐若现,因为衣服太短,此时还有一小节白皙的腰部皮肤也暴露在外。
  “你就想这么回到里面?”
  江美希挣开他的手,还是那句话:“我的事不用你管。”
  而当她想再说点什么狠话时,就感到肩膀上突然一沉,身上已经多了一件男人的西装外套。与此同时,席卷而来的还有衣服上男人的体温,以及她其实早已很熟悉但还不自知的那种独属于他的味道。
  虽然同是男性气息,但是也不知道为什么,Allen就让她恶心,叶栩却让她心安。
  “还能自己走吗?”
  江美希觉得自己一定是醉得不轻,不然这种时候这别扭的小狼崽子难道不该落井下石吗?怎么这问话中好像还有点担心和无奈?
  江美希不自觉地收紧身上的男士西装,身体突然暖和起来,才意识到刚才有多冷,于是也就没舍得把衣服还回去。
  她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
  “那走吧。”他说着转身往外走去。
  江美希头很晕,但还惦记着自己的包和外套,正想提醒前面的人,就见一个服务员匆匆朝他们跑了过来,然后把她的包和衣服递到叶栩的手上。她见状松了口气,也就什么都不管了,跟着他往外走。
  扭曲模糊的视野中,前面的男人频频回头看她,她只好强打起精神加快脚步。终于搭上了电梯,只有他们两个人。她安心地靠在电梯壁上闭目养神,但电梯加速下行时带来的失重感让她更加难受,头痛欲裂。
  电梯再度停下,她却连眼睛都不想睁开了。
  而就在这时,突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她被人拦腰抱起走出了电梯。她想挣扎,但年轻男人略微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放心吧,我不像某人,趁着别人喝醉借机行凶。”
  喝醉的人脑子里的画面都是支离破碎的,但是听到叶栩的话,江美希的脑中在这一刻出现了他们第一次去芯薪做尽调那晚的事情。
  她闭着眼睛口齿不清地为自己辩解:“又不是我,是你自己滚下去的。”
  耳边传来一声似有若无的笑,但她已经支撑不住了,她歪着头找到一处温热柔软的支点,意识渐渐模糊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好像睡着了,身下一阵颠簸让她醒了片刻。
  她听到有人问她:“既然这么想升职,东秦的事情为什么不听Linda的?”
  她动了动脑袋,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随口回了句:“那不行,报告该怎么写就得怎么写,多少人盯着呢。”
  “谁盯着?”
  “这还用说吗?”江美希笑这问题问得蠢,“投资人、股民。”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谁的钱不是钱……”
  “所以又想升职,就宁愿去被人占便宜吗?”
  也不知道是安全带勒得太紧,还是这话里某些内容引起了江美希的生理不适,她突然就觉得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不由得又呕了起来。
  身边男人嫌恶地“啧”了一声,然后几张干燥的面巾纸直接拍在了她的脸上。
  江美希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拿着那几张纸胡乱地擦了擦嘴角,所幸她晚上没吃什么,也就没吐出来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车子再度停下,她再一次被人抱起。她的意识中还有一丝清明,但她没有挣扎或者反抗,只任由那人抱着她上楼,因为潜意识里,她觉得这味道太熟悉了,熟悉得叫她安心。
  江美希太久没有睡过一个安稳且时间充足的觉了,第二天醒来时,天光已然大亮。她微微睁眼,正好可以看到窗外的蓝天和北风扫过后剩下的几丝残云,难得没有雾霾的好天气。
  她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按了按还有点痛的头。
  昨晚的事情再度浮现在脑海中。她闭着眼,开始回忆——和Linda去敬酒,被Allen揩油,喝醉了去洗手间,出来时遇到叶栩,再后来……再后来……
  她倏地睁开眼,后面什么都不记得了,但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让她一瞬间睡意全无。几个月前发生的事情好像再度重演了!
  她猛然回头,似曾相识的家居摆设,还有睡在她身边的年轻男人。房间被暖气烘烤得暖洋洋的,可此刻的江美希从头顶凉到了脚底。
  她连忙去看被子下的自己,内裤还在,身上也有衣服,只是换了件宽大柔软的男士棉布T恤,但是那T恤下面就什么都没有了。她不安地动了动腿,仔细感受着身体上的每一处,好在只有安睡一晚的舒适放松的感觉,没有其他想象中的酸痛。
  江美希略微松了口气,看来他们只是这样单纯地睡了一晚。但饶是如此,这情形还是够叫人头疼的。
  床突然动了动,江美希立刻屏住呼吸,就见叶栩转了个身,虽然依旧还是趴着,但变成了面对着她。似乎是感受到了什么,他睁开眼睛看了一眼,但很快又安然地闭上了眼,与此同时,嘴角还挂上了一抹耐人寻味的笑。
  比起她此时的如临大敌,他也太淡定了吧?!
  她立刻就爬了起来,因为这个动作,盖在两人身上的被子直接被她掀开,叶栩整个人瞬间暴露在她的视线中,她本能地要避开某处不看,但余光中那家伙还穿着条短裤。
  “你给我起来!”江美希没好气。
  叶栩似乎是还没睡醒,烦躁地揉了下头,过了片刻,才翻了个身睁眼看她,只是那神情中带着不解和不耐烦:“大早晨的,干什么?”
  “你给我解释一下这什么情况!”
  床上的男人依旧一动不动,片刻后,深呼吸,然后直接坐起身来,开始穿裤子,过程中看都没看旁边的江美希一眼。
  江美希越看越火大:“我怎么在这儿?”
  叶栩光着脚站在床边,一边系着家居裤的裤带,一边瞥了她一眼:“不然你希望在哪儿?Allen那儿,还是哪家酒店?”
  昨晚Allen的事情,她还有点印象。其实刚工作那几年,她没少遇到这种事,客户、上级,甚至普通同事都可能是Allen,所以她渐渐学会武装自己,霸道蛮横,不苟言笑,努力升职不让自己仰人鼻息,哪怕被人戏说成母老虎,她也毫不在意。然而就在昨天,当年那种恶心又无能为力的感觉再一次袭上心头。
  她有时候觉得太难了,也想不管不顾地随遇而安。可是酒醒后的她知道,像东秦那种事,如果她只是个senior或者小经理,可能Linda根本不会听她的。所以,哪怕再难也还是要努力往上走,争取更多的话语权。
  而此时昨晚的事情被叶栩这么一提,原本被她藏得极好的委屈便不可控制地流露了出来。她意识到的时候立刻扭过脸看向窗外,不想被他看到自己在努力控制着情绪。
  叶栩穿好裤子,抬头就看到她眼圈鼻子都红红的,但脸上还在努力维持着淡漠的神情。
  他立刻就后悔刚才说了那样的话,略微迟疑了一下说:“你也没告诉我你住哪栋,昨晚太晚,为了方便就把你带回来了。”
  江美希迅速调整好情绪,回头看向他,见他还没来得及穿上衣,而她坐在床上,视线正好对上他腰腹间。于是映入眼帘的就是他光滑结实的腹部肌肉,流畅漂亮的人鱼线,以及再往下……脑中出现了刚才她掀起被子那一瞬间,他虽然穿着短裤,但那轮廓她是看到了的……
  江美希轻咳一声,让视线上移,对上他的双眼,尽量让自己显得坦荡一点:“那咱俩睡到一起又是怎么回事?”
  两人对视了片刻,叶栩挪开视线:“你自己要求的。”
  “我要求的?”江美希不可置信地指着自己。
  叶栩不看她:“你要求睡床,但这是我家,我凭什么睡沙发?”
  江美希不说话,慢慢消化着他这句话:“但我们这样睡在一起是怎么回事!我昨天是喝多了,你也醉了吗?”
  叶栩扫她一眼,似乎笑了一下:“又不是第一次了,有必要那么介意吗?”
  他果然还是提到了那一次!江美希被气得够呛,但无话反驳,低头看到自己身上的T恤,指了指问:“那我身上这衣服是怎么回事?”
  叶栩继续面不改色地说道:“你非要跟我一起睡,但你身上太臭了,我无法容忍这样的人睡在我身边,所以只好给你换一身。”
  江美希彻底无语,他说得那么坦然,倒显得她的介意很不应该似的。
  “再说,”叶栩弯腰去拿搭在床尾的T恤,突然就和坐在床上的她拉近了距离,“这不正是你所谓的职场规则吗?”
  “什么?”她被他的突然靠近搞得有点蒙,怔怔地看他。
  只见叶栩勾了勾嘴角说:“你说什么,我听什么。”
  说完他麻利地套上T恤,转身走出了房间。
  江美希坐在床上发了好一会儿呆,才找到了他那句话里的漏洞——怎么她说别的事情时就没见他这么听话!
  房间温暖干燥,大床柔软舒适,天气清朗明媚,最重要的是今天还是周末,难得不用加班的周末。只是头还在隐隐作痛,昨夜的酒今天还没醒。所以如果这不是他家,她真想重新倒回床上再睡一觉,可是想到一会儿要应付的某人,那睡回笼觉的好心情也就没了。
  她下了地,绕着床找了一圈,也没看到可以给自己穿的鞋,可以想象得到,昨晚是被他抱进来的。
  “怎么连双鞋都没有。”她有点不自在地抱怨着,光着脚走出房间。
  客厅里没有人,厨房里传来抽油烟机的声音。
  江美希朝厨房走去,一身家居休闲服的叶栩已经洗漱好,正站在灶台前熬粥。
  “我的衣服呢?”她冷冷地问。
  叶栩回头看她,此时她正穿着他的T恤光脚站在门外,T恤有点大,刚好遮到腿根处,露出一双白皙修长的腿。
  他只扫了一眼就收回视线,继续搅动小锅里的米粥:“卫生间。”
  江美希闻言也没多想,转身往对面卫生间走去,但当她看到自己那半个月的工资正躺在盛满水的浴缸里时,顿觉得头更痛了。她伸出一根手指挑起来看了看,湿漉漉的,显然一时半会儿是穿不成了。而且她依稀记得,店员嘱咐过她,要干洗的。
  连做几次深呼吸,她返回厨房,质问某罪魁祸首:“谁让你把我的衣服泡在水里的?”
  叶栩也不看她:“你是不是忘了,昨天回来前你那身衣服就已经湿透了,我不放在那儿,放在哪儿?”
  被他这么一提醒,江美希对自己昨天清理衣服的事情好像有了点印象,一时不知道该怨谁:“那我现在穿什么?”
  叶栩慢条斯理地关了火,回头看她一眼,朝她走过去。
  等他走到她面前,她以为他要干什么,他却只是说:“让一下。”
  她这才反应过来,让开厨房门,然后跟着叶栩朝卧室方向走去。
  在叶栩打开衣柜门的一瞬间,江美希的内心有点复杂。如果这时候他真的给她找出几件女人衣服,那倒省事了,但一想到那些衣服的主人身份,她的心情就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
  好在叶栩的衣柜内虽然密密麻麻挂了很多衣服,但都是男士的,西装、衬衣、休闲服一大堆。
  江美希第一次见识到,原来男人也可以有这么多衣服。
  叶栩在衣柜里翻找着可能适合江美希穿的,同时又不时回头打量她一眼,好像是在目测她的尺码。
  结果衣柜被翻了个遍,还是没找到。
  “你吃什么长大的?”
  江美希不明所以:“怎么了?”
  “这么矮。”
  江美希简直要被他气笑了,他拿他俩身高比,有可比性吗?
  她没好气地走上前从一堆衣服里随便拿出两件:“就这几件吧……还有这件……”
  叶栩在旁边看着她手里拿着的运动裤:“你穿我的裤子?”
  “不然呢?”回头见他还在,她又说,“我要换衣服了,你出去吧。”
  “自欺欺人。”他满脸写着“我又不是没看过”的欠扁神情,但还是依言走出了卧室,出门后还很贴心地替她关上了房门。
  目送他离开,江美希的目光重新落回床上那几件衣服,也开始犯愁。老江家几乎没有雄性生物,她又单身了好几年,对异性的一切都很陌生,完全没想到平日看着不算太魁梧的叶栩,衣服竟然这么大。
  她一层层地给自己套上,衬衫和毛衣倒还好,把袖子一挽勉强当个长款穿着,但是裤子实在是太长了,她差不多挽起小半个裤管才勉强能露出脚面。好在他不算胖,甚至有点偏瘦,裤腰那里虽然松垮,但还挂得住。
  勒紧裤带,她忍不住低头摩挲了一下身上的衣服,熟悉的触感,熟悉的味道,此时正密不透风地将她笼罩住。这种感觉很微妙,就像是他在拥抱她。有些画面立刻不合时宜地出现在了她的脑海中,直到门外传来男人穿着拖鞋的脚步声,她才回过神来。
  她打开房门,叶栩不在客厅里,但房门口的地板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双拖鞋。
  算他还有点眼力见儿!
  可是拖鞋也很大,她把脚伸进去,就像踩了两只小船一样。
  叶栩正戴着手套捧着一锅粥从厨房出来,回头扫她一眼就笑了。
  江美希也知道自己此时跟一个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小孩没什么两样,有点尴尬地捋了下头发。
  “那我先走了,衣服下次给你送过来。”
  “都这时候了,吃完再走吧。”说着他朝餐桌扬了扬下巴。
  江美希扫了餐桌一眼,此时桌上放着一个小砂锅,还有两副碗筷和两碟小菜。她的胃似乎是有感知似的抽动了一下。不过也正常,毕竟从昨晚到现在,她不但没吃什么,还喝了不少酒,看到这些,某些神经立刻就被唤醒了。
  叶栩没再看她,手上已经在盛第二碗粥。她也就没再推辞,走过去拉开凳子坐在了他对面。
  他自然而然地把手上那碗粥递给她。
  她接过粥,低下头喝了一勺,味道很不错。
  气氛有点尴尬,她没话找话:“你之前打电话给我有事吗?”
  “哦……”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然后说,“打错了。”
  她闻言也没再多想,片刻后却听到他问:“有没有人说过你,你这个人说好听点是固执,说不好听点就是特别轴?”
  江美希先是有点不解,但很快想到最近公司里发生的事情,除了东秦那件事她态度强硬外,也想不出还有什么事情能让他这么说了。他此时这么问,可能也是回来后听说了什么。
  她沉默了片刻,反问他:“你炒股吗?”
  “没时间。”
  “那你可能不知道。”
  “什么?”
  “我周围很多朋友炒股,也有不少投资人。”
  “所以呢?”
  “你听过琼民源事件吗?”
  琼民源事件发生在1996年,那时候叶栩虽然还小,但因为案件太过典型,所以后来上大学后,也听老师讲过。
  江美希说:“琼民源公司两次登报虚假年报,对他们年报进行审计的事务所也站出来对媒体表示年报数据不容置疑。公司股价顿时扶摇直上,而在经过罕见的巨大的成交量之后,深圳证交所突然宣布公司停牌,大批股民高位套牢,成为中国证券史上最严重的一个证券欺诈案。”
  叶栩放下筷子,大概猜到她要说什么。
  江美希又说:“琼民源事件发生得太早,你可能不知道,那后来的银广夏陷阱你听说过吧?”
  叶栩点头:“嗯。”
  这件事发生在2000年左右,那时候叶栩还在读高中。爸妈的同事中有人炒股,他听他们提到过,但具体了解到事情始末也是在上了大学以后。
  江美希说:“银广夏这只大牛股,股价从1999年年底的13.97元,一路狂涨到2000年年底的37.99元,折合为除权前的价格为75.98元,暴涨了440%,但其实银广夏1999年和2000年的业绩全靠造假,所谓的利润神话也是子虚乌有。”
  说到这里,她无奈地笑了下:“骗局总会被揭穿,但是最后投资者的钱去了哪里?而在这种骗局里,我们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这种事情在圈内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在过去的几年里,不做假账对内资事务所来说好像就是一句空话,甚至有数据表明60%以上的内资事务所被查出造假。内资事务所的诚信度因为这类事件早就降到了冰点。
  可是,越来越多的大国企改制,谋求与国际接轨,需要上市。而国外的投资者早就不信任内资事务所,这才是他们U记存在的价值。
  从事这个行业的所有人其实都明白这一点,从学生时期耳濡目染的就是这些,但是真正到了工作中、每一个项目中,谁又能时刻想到这些?
  其实早在这之前,叶栩在误听了江美希和Linda的对话后,就大概明白她在东秦的事情上为什么会那么坚持,半步不肯退让,但今天听她明明白白地说出来,他还是难免被触动到。
  “所以有时候有人玩笑说‘天台拥挤’,这或许并不是一句玩笑话。”她说,“都说我们是资本市场的守门人,但有时候我在想,偌大一个资本市场,我们真的能守住这扇门吗?我们能做的太少了,也就只能做到保持中立,让天台上的人能少一点吧。”
  叶栩抬头看向对面的人,她正低着头用勺子搅着碗里的粥,一缕黑发挡在额前,又被她轻轻捋到耳后,她的耳朵粉白可爱,在阳光下有点透明,他努力想了一下她今年几岁,好像也就不到三十岁。
  但就是这么一个人,有时候干练精明,有时候又蛮横幼稚。他之前一直觉得自己不太懂她,但是此刻他明白了。她挤破头地要升职,不允许一点意外损害她的形象和名誉,他不可以,穆笛也不可以。他以为她眼里除了工作没有其他,但是在她升职前最关键的时刻,她却冒着得罪合伙人的风险,据理力争、半步不让地坚持项目的审计结果,这么执拗不冷静,却只是为了维护她心里那点秩序的平衡。
  他拿过她已经空了的粥碗,又盛了一碗给她:“多吃饭,少说话。”
  江美希先是一愣,然后没好气地冷笑一声:“我真是对牛弹琴。”
  叶栩也不生气,甚至还笑了笑,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在他的脸上留下斑驳的光影。他身上的白色毛衣看上去松松软软,她甚至可以想象得到它的触感,还有他的。
  “好看吗?”他突然回过头来扫她一眼。
  江美希回过神来,立刻挪开视线。过了片刻,她想到什么,再抬头时发现他唇角还带着笑。
  她顿了顿问:“你好像很不喜欢Kevin?”
  叶栩似乎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这个,笑意微敛:“我有什么理由非要喜欢他吗?”
  这回轮到江美希意外了:“我以为你会感激他。”
  “感激什么?感激他据理力争让我能够进入U记?”
  这件事,如果当初不是她有私心,也的确轮不到陆时禹为他出头,可是后来的确是因为陆时禹的坚持,他才能进入U记,正常人就算不至于对陆时禹感恩戴德,至少也会抱着示好的心态吧?
  江美希这么想着,却没有说出来,她能做的就是尽量不要激化和眼前这小狼崽子的矛盾。
  叶栩却在下一秒就捅破了那层窗户纸:“如果我要感激他,是不是就得记恨你?”
  江美希愣了愣:“随便你。”
  “但我没记恨你……”他突然说,“也不想感激他。”
  没记恨是因为他早就料到江美希的反应,但如果当时陆时禹不帮忙,他还真没想好怎么办。然而即便如此,他依旧不想领他的情。
  江美希问:“你们工作上有矛盾?”
  “没有。”他回答得很干脆。
  江美希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了:“那就是某些方面的理念不同?”
  “没聊过。”他有点不耐烦地看她,“是他跟你说了什么,所以你才来找我说的?”
  江美希愣了愣,还不等她回答,他又问:“所以昨天年会上你俩就是在聊这个?”
  她低头喝粥:“他就提了那么一下。”
  “他是不是喜欢你?”
  这一次,江美希没有立刻回答。倒不是不好回答,只是任谁都知道她和陆时禹是多么水火不容,所以她实在想不明白叶栩怎么会突然这么问。
  可就是她这么一迟疑,却好像已经给出了答案。
  “啪嗒”一声,叶栩放下筷子,看着她讥诮地笑了笑:“你长点脑子好不好?他那样的人就算喜欢你能有多喜欢,抢你的项目,争你的资源,一点情面都不留的喜欢能有多喜欢?”
  江美希怔怔地看着他:“你从哪儿听说的这些事?”
  “公司里的人不都知道吗?”
  江美希想说私人感情是私人感情,工作是工作,再说陆时禹又不喜欢她,凭什么要让着她?而且,她很想知道这样议论老板们是非的人究竟是谁。
  但很快,她意识到了另一个问题。
  “你怎么对我的私事这么感兴趣?”
  叶栩摸起桌上的烟盒,抖出一支烟来点上:“你说呢?”
  片刻后,江美希垂下眼:“我的事以后你别管。”
  “为什么?”
  为什么?他有什么立场去管,凭什么去管?有些东西好像即将呼之欲出,但是她不愿意去深想。
  她听到自己用没什么波澜却很果断的声音说:“我不想再这样暧昧不清……”
  “那就不要暧昧不清。”几乎是她话音未落,他就回了这么一句。
  她不由得抬头看他。
  他也那样看着她,表情中没有一丝讥诮和玩笑的痕迹。他还是说出来了……
  两人静静地对视着,只有他指间燃起的袅袅轻烟示意着时间在一点点地流逝。然而回过神后,一向自恃沉稳淡定的她突然就有些不知所措了。
  她放下手上的碗筷,站起身来:“我先走了,衣服回头还你。”
  她快步走向门口,低头换上自己的鞋子,拎起放在衣帽架上的大衣和包包,转身出门。
  这个过程中,她一眼都没有看桌边的人,他也一句话都没再说,房间里只有她换鞋穿衣服的声音。
  直到她离开时,关门的一刹那,她还是没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他依旧坐在桌前,看着窗外,表情看不出喜怒,只是手指间的烟已经燃了大半,烟灰掉在木质桌面上他也没管。
  有那么一瞬间,江美希觉得自己的心,很不争气地乱了。
  关上门,她转身下楼。
  然而被外面的冷风一吹,她才真正冷静下来,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有多可笑,就跟她身上这套衣服一样,滑稽可笑,不伦不类。
  那可是她外甥女的同学,她的下级,小她六七岁的孩子。之前的事情错就错了,也不全怪她,但之后的事情,再错下去就真是她明知故犯了。
  今天风真大,才走了几步,刚才从他家带出来的温度就都散了。她裹紧大衣,加快脚步,朝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回到家时,包里的手机响了,她接起电话,是穆笛。
  “小姨,晚上组里的聚会你还去吗?”
  一般公司年会过后,各个部门或者小组还会组织自己的聚会。被穆笛这么一提醒,江美希才想起来,他们组的聚会就是今晚。
  她没回答穆笛的话,而是问:“昨天晚上你怎么回事?”
  电话里穆笛小声嘟囔了一句:“有小矛盾呗……”
  江美希无语地扶额:“你那小矛盾什么时候解决不行,偏偏要在昨晚?你知不知道上级都在,你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万一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多少年都翻不了身,你知道吗!”
  穆笛昨天被陆时禹训了半天,早就知道错了,听到江美希生气,立刻赔笑:“我这不是已经知道错了吗?再说昨天那事也很快就解决了,应该没什么人注意到的。哦,对了,昨天我回去时怎么没看到你?打你手机也没人接。”
  “有点不舒服就先回去了。”
  “哦,那今晚还能去吗?”
  想到自己昨天喝成那样,走的时候也没跟Linda说一声,搞不好她后来也找过她,今晚不去好像也不合适。
  于是她说:“没事就去。”
  “太好啦!那我也去!林秘书说今晚是在一家homeparty(家庭聚会)馆,有桌游电玩还有KTV包房,肯定比公司年会有意思多了。”
  江美希听着电话里穆笛雀跃的声音不由得笑:“今晚可别再出昨天那种事了。”
  “放心吧,我的总监大人,小的今晚一定乖乖的!”
  挂掉电话,江美希去翻昨晚的记录,果然看见一个未接来电和一条未读信息。
  来电还真是Linda的,她想了一下,时间过去这么久了,估计也不是什么着急的事情就没回。
  短信是林佳发来的,是穆笛说的那家homeparty馆的地址,还有里面的功能区介绍。江美希大致看了一下,确实是个不错的地方。
  把手机丢到一边,她先去浴室放了热水,然后又回到卧室脱掉身上不合适的衣服,找出换洗衣物,打算洗澡。
  而正当她抱着换下来的衣服打算丢到洗衣机里去洗时,又突然犹豫了。
  她看着怀里他的毛衣和衬衫纠结了一下,又重新返回卧室把它们叠好,然后放回了柜子里。
  短信里,林佳特意交代大家尽量早点到。但江美希还是刻意磨蹭到晚饭后才出现。
  停好车,老远看到homeparty馆灯火通明、热闹非凡的样子,还有玻璃门上贴着的“元旦快乐”的红色大字,透出喜庆热闹。她这才想起来,明天是元旦了。
  推开那道玻璃门,与外面的寒风凛冽不同,迎面而来的是热火朝天、人声鼎沸。
  其实这背景音乐有点吵闹,但似乎除了她,谁也不这么觉得。
  平日办公室里严谨忙碌的年轻人们此时打电玩的打电玩,玩桌游的玩桌游。与入口正对着的大厅一侧,是一间玻璃隔音房。里面陆时禹正陪着Linda在唱歌,看到她进门立刻朝她招招手。
  江美希正要走过去,余光中却出现了那个人的身影。
  她不由得看过去,靠窗的角落里有一个桌球案,他正和另一个小伙子打桌球,两个女生站在一旁围观,其中一个,江美希认得,是石婷婷。
  将一个花球打进底袋,他抬起头往她站立的方向扫了一眼。江美希可以确认,他一定看到她了,但是很快,他又收回视线,像什么都没看到一样,开始寻找下一个进球角度。
  收回视线,江美希感觉到有人看着自己。她看过去,正是坐在吧台玩桌游的穆笛。
  见她终于看向她,她自以为很隐蔽地朝她偷偷眨了眨眼睛。
  江美希弯了弯嘴角,朝Linda所在的玻璃隔音房走去。
  玻璃隔间里围坐着几个人,除了Linda和陆时禹,其余的都是经理和senior级别的人。见她到来,众人纷纷让座,Linda对着话筒直接问她:“怎么才来?”
  房间内音乐声太大,她回以口型:“堵车。”
  Linda指了指点歌台,她摇头,找了个位置坐下。
  Linda见状也就没再管她,继续唱那首老歌。
  立刻有下级把饮料和小吃推到她面前。她道了声谢,安静地看着大屏幕上很富有年代感的MV。
  陆时禹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了她身边:“Amy最近是要嫁人了还是中彩票了,整个人状态都不一样了。”
  被陆时禹这么一提醒,江美希朝包间一处看过去。Amy正在和几个经理玩骰子,和同事之间有说有笑,特别活跃……的确与以前那种和谁都不亲近不随和的状态不一样了。
  不知道为什么,江美希的脑中立刻浮现出了那天在Linda办公室外看到的一幕……
  陆时禹继续说:“说实话,我以为她干不完今年的。”
  其实之前江美希也有过这种担心,毕竟Amy的缺点太明显了,能力不够又特别以自我为中心,时间长了,从老板到小朋友都对她不满意,她自己大概也感受到了,所以才刻意跟大家保持着距离。但是现在这样也挺好的,毕竟以她之前那个状态,就算离开U记也不会混得多好。
  然而当她从Amy身上挪开视线,无意间扫向门外时,却看到叶栩也正好从Amy的方向收回视线,然后勾着嘴角淡淡扫了他们这边一眼。
  江美希在心中叹气,还真被那小狼崽子说中了,但究竟为什么呢?她看了一眼正霸麦唱歌的Linda,突然发现自己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了解别人。
  “发什么呆呢?”陆时禹问。
  “没什么。”
  “看你心情不太好啊,是不是遇到什么难事了?说说呗,让老同学跟着高兴高兴!”
  “嘶……”江美希正要开骂,突然发现他说话时与她的距离不到一尺远,于是又想到叶栩的话,没好气地说,“我说你说个话有必要离我这么近吗?”
  陆时禹被说得莫名其妙:“这地方就这么大,我能离你有多远?再说这里这么吵,我离远了你听得见吗?”
  “反正你离我远点!还有……有事没事别总来找我说悄悄话,跟你没那么熟!哦,对了,你最近很安分啊,既没有抢我项目,也没去找老板打我小报告。”她狐疑地看他,“是不是憋什么大招呢?”
  陆时禹无奈:“我每天忙得脚不落地,我有工夫去给你打小报告?还有,原来我在你心里就这形象?”
  包间里实在太吵了,陆时禹被人冤枉心里委屈,想靠近江美希再理论一番,却被江美希突然抬手制止:“离我远点!”
  陆时禹愣了愣,最后只好放弃,举起双手表示休战:“行行行……”说着他站起身来,“上了年纪的女人真是不可理喻!”
  “嘶……”
  江美希想发作,但碍于周围同事都看着,也只好回以一个没什么杀伤力的眼刀。
  而当她抬头再看向门外时,才发现刚才打桌球的已经换了一拨,叶栩不见了。
  包间里的声音吵得她头有点痛,她起身和Linda打了个招呼朝外走去,刚走到外间,手机振了振。
  是穆笛的短信:“没吃饭吧?餐厅那边有自助,奶油布丁超级好吃!”
  她笑着收起手机,朝着餐厅方向走去。
  此时大家都在活动区,餐厅里没什么人,所以餐厅四周没有开灯,只有不大的自助餐台上方的吊灯开着,刚好可以照亮下方漂亮精致的糕点。
  江美希确实有点饿了,就想去拿两块穆笛说的奶油布丁。刚走到餐台边,就感到暗处有什么东西动了动。她仔细一看才注意到靠窗的角落里竟然有两个人,其实这么一看也很明显,只是刚才因为光线和角度的原因才没有看到。
  那两人明显也看到她了,但是反应截然相反——一个像没看见一样,一个像干了坏事被人当场抓包一样竟然有点手足无措。
  “没看见”她的那个就是叶栩,此时他正倚坐在窗台上,手肘撑在敞开的窗子上在抽烟。他面前的女孩子局促地站着,脸色看不清,但声音都是怯怯的,叫了声“Maggie”。
  是石婷婷。
  原来两人是趁着别人不注意躲到这里来了。
  江美希回过神来,淡笑着说:“没打扰到你们吧?”
  要是平时,她绝对不会说这种阴阳怪气的话。她向来不关心别人的事,面对这样的情形,通常假装没看到,然后尽快离开。但是今天看到这一幕,她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来了这么一句。
  叶栩依旧陷在阴影下,听到她这么说也没什么反应,唯有他手指间那抹猩红忽明忽暗。
  倒是石婷婷连忙摆手:“没有没有!我们也是碰巧遇上说说话,说完了。”
  话虽这么说,江美希却没看到她挪动半步。
  她笑了笑,不再说什么,找到奶油布丁夹了两块,然后不再朝那个方向多看一眼,直接离开。
  回到包间,Linda那首歌早就结束了。此时她坐在包间中央,一边喝着汽水,一边看着墙上的MV。
  江美希走到她身边坐下:“吃布丁吗?”
  Linda摇摇头,像是随口问道:“你们怎么了?”
  江美希拿着勺子的手不由得一顿,但面上仍是无波无澜:“没什么啊。”
  “吵架了?”Linda回头看她。
  有这么明显吗?江美希有点心虚,低头吃下一口布丁说:“没有啊。”
  Linda明显不信,朝着包间某个方向扬了扬下巴:“刚才我都看到了。哎,我说你俩什么都好,就是这脾气一个比一个臭,这都出了公司了,还能当着上下级的面吵起来……”
  江美希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陆时禹正在那儿和别人聊天。
  她悄悄松了口气,原来Linda说的是他,而不是叶栩。
  “奶油布丁挺好吃的,你要不要尝尝?”她岔开话题。
  Linda似乎拿她没办法,也就不再多说,只是瞥了一眼她盘子里的东西,说:“算了,这么晚了,吃这东西,我肚子上又要长肉了。唉,年纪大就是这样……”
  “你算哪门子年纪大?你就是对自己要求太高了……”
  江美希正低头吃东西,手臂突然又被Linda撞了撞。
  “哟,有情况!”
  江美希不明所以地抬头,就见叶栩和石婷婷一前一后从餐厅出来,然后一个去找闺密,另一个去围观桌球,都像没事人一样。
  江美希没什么表情地说:“能有什么情况?”
  “这你都看不出来?”Linda无语地看她,“你啊,有时候特别聪明,有时候特别迟钝!这情况还不明显吗?那小姑娘对那小伙子有意思,不知道找了什么由头送他礼物。哦,现在看,小伙子对小姑娘可能也不是一点意思都没有。”
  江美希问:“为什么这么说?”
  “他收了礼物呗,一点意思都没有干吗要收?”
  经Linda这么一提醒,江美希也注意到,叶栩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小盒子,而不远处的石婷婷不知道在和同伴说什么,时不时地朝他看过去,一会儿娇羞,一会儿窃喜。
  Linda感慨:“年轻真好啊!我要是年轻十岁,也去追这样的男孩。”
  江美希勉强笑笑:“你现在也可以啊,不过小心你家那位不开心。”
  虽然不知道Linda家那位的具体身份,但自从上次她在她办公室听到她讲电话,她开她玩笑,她也没否认,之后两人在聊天中就偶尔会提到那个人。当然江美希没有说她已经见过那个人了。
  “没意思。”Linda悻悻地说,不知是对什么事情突然意兴阑珊。
  “真的没意思吗?”江美希拉起Linda的手,“这么大的钻,别说是你自己犒劳自己的。”
  Linda低头看了片刻,忽而一笑:“这中年人谈感情啊,就是总掺杂着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不如年轻人,更纯粹。”
  “这么乌七八糟的东西你送我好了,我不嫌弃,有多少收多少!”
  听江美希这么说,Linda却只是笑了笑,没再说其他。
  一直到将近午夜,聚会才结束。
  江美希随着众人走出homeparty馆,寒冷的夜风瞬间穿透厚厚的羊绒大衣,冻得江美希打了一个哆嗦。
  有伴同行的男孩女孩搓着手和大家道别离开,剩下还没想好怎么走的几个人在冷风中等着陆时禹安排。
  Linda喝了酒,在等人来接她。江美希倒是没喝酒,不过被陆时禹要求一会儿得顺路送几个人。
  其他人住在哪个方向她并不清楚,然而叶栩肯定是最顺路的一个。想到这里,她已经做好了准备,既然打算坦坦荡荡,那让其他人知道他们住在一个小区又有什么关系?
  然而当江美希回头看去时,却看到叶栩站在人群后方,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又送走了几个人后,陆时禹问离他最近的石婷婷住在哪儿。石婷婷说了自己的地址,是和江美希家截然相反的方向。
  而当陆时禹回头企图从后面的男生中找合适的人选送她回去时,就听叶栩突然出声:“我送她吧。”
  陆时禹愣了愣:“你家住城南吗?我怎么记得你家住城北啊?”
  叶栩只是说:“我送她。”
  片刻后,陆时禹像是想到了什么,了然地笑了笑:“那行,下一辆出租车来,你们就走吧。”
  站在江美希身边的Linda突然捏了捏她的手说:“我说什么来着,这俩小朋友肯定有情况!”
  江美希只能回以一笑。见到这个情形,她本该觉得轻松的,但是此时此刻她怎么也轻松不起来。
  正在这时,伴随着“砰砰”几声,毫无预兆地,远处的夜幕上登时炸开两朵绚丽的烟花,半边天际瞬间被烟花照亮。紧接着烟花炸开的声音不绝于耳,各种五彩斑斓、姹紫嫣红一一绽放,然后又如流星雨一般划破夜幕簌簌落下。
  这一阵烟花表演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当周遭再度归于宁静,不知是谁先说道:“呀,跨年了!”
  大家这才如梦初醒,2006年结束了,2007年开始了。
  身后传来穆笛的声音:“新年快乐呀!”
  江美希循声看过去,还没找到穆笛,却先对上了叶栩的视线。
  他站在人群最后方,双手插兜懒懒地看着她。
  两人就这么隔着众人对视了片刻。片刻后江美希包里的手机突然响了,她立刻低下头,拿出手机来看,是穆笛的短信:“小姨,收留我一晚吧。”
  也不知道怎么了,平时都很怕被人打扰的江美希今晚很不想一个人回家,所以看到穆笛发来的小请求时,想都没想立刻回了个“好”。
  收起手机,她在人群中问了一句:“住城北的跟我走吧。”
  立刻就有几个小朋友站出来,表示想搭顺风车,当然也包括穆笛。
  陆时禹见状皱眉:“穆笛你家不是在东北方向吗?Maggie送你还得绕路,这样,一会儿你跟我走吧。”
  穆笛说:“我今晚回我姥姥家,正好在城北。”然后不等陆时禹再说什么,就张罗其他人,“走走走。”
  江美希和Linda告了别,带着几个小朋友朝停车场走去。
  弯弯绕绕把其他几个人送到家,车上只剩下穆笛和江美希。
  江美希说:“我会和林佳说,把你后面两个月的时间都占住,正好有两个项目你去吧。”
  本来以为小丫头听到这个安排会高兴的,没想到她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
  江美希挑眉:“怎么?不急着脱离Kevin的魔爪了?”
  穆笛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想到什么似的问江美希:“小姨,你是不是很讨厌他?”
  “讨厌算不上,立场不同而已。”她如实回答。
  “哦……其实我觉得Kevin这个人接触下来还可以,除了有点龟毛变态外。”
  江美希笑:“你确定这是在夸他?”
  “嘿嘿,算是吧。”
  穆笛想到陆时禹近来虽然还是会训她,但自之前那次当着其他人的面把她训哭以后,他每次想发脾气时都会专门把她叫到一个没人的地方,而且就算是训人,态度也比以前温和很多。
  尤其是昨天,她受不了那女同事阴阳怪气的讽刺,就跟那女同事闹了起来,他也是把她带出去,虽然还是在训她,但话里话外说的都是那女同事的不对。
  想到这些,穆笛补充一句:“我真觉得他人还可以。”
  江美希笑:“话别说太早,等5月‘小黑会’后再看吧。”
  公司里的人个个都是人精,尤其是做到他们这个级别的,更是人精中的人精,有几个人会把自己喜欢谁不喜欢谁像孩子一样表现得明明白白呢?
  但是每年的两次打分,是足以表现老板们对每一个员工的态度的。
  江美希和穆笛回到家时,已经是半夜,穆笛却格外亢奋。
  “小姨,我早就想来你家了。”
  “你才出差回来几天,就在家里待不住了?”
  “你不知道我妈和姥姥有多烦……对了,她们还说起你。”
  “说我什么?”
  “说上次那个小张如何如何好,你如何如何不懂事,还说想等你忙完这段时间继续给你张罗相亲。”
  江美希笑:“那你怎么想?”
  “这还用说吗?我肯定站在你这边啊!不过……”穆笛探头过来看她,“小姨你为什么不谈恋爱呀?你不会是还惦记着那个谁吧?”
  “哪个谁?你又知道了?”
  “不然你这些年一直单身是为什么呀?”
  江美希一边替穆笛放着洗澡水一边说:“以前你不清楚,现在你还不清楚吗?像我们这种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的,哪还有时间谈恋爱?如果赶在忙季,可能几个月都见不上一面。”
  “那就在公司里找一个呗……”穆笛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别别扭扭地说。
  江美希顿了顿,没有接她的话,关掉水龙头回到房间。
  穆笛跟在她身后:“我真觉得挺好的,又能理解你,又近水楼台方便见面。”
  江美希依旧没说话,打开衣柜想找件睡衣给穆笛,第一眼看到的却是叶栩那身衣服。
  她愣了一下,迅速回过神来,从挂着的衣服里扯下一件睡裙就想关门,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等等!”穆笛眼疾手快地伸手去挡即将合上的柜门,不怀好意地看着面前的江美希,“我看到了什么?”
  江美希站在她和柜子中间,好像没听到她的话:“都几点了还闹?快去洗澡!”
  “你家里怎么会有男人的衣服?还放在最上面!肯定是最近放进去的!”这秘密被穆笛发现,她哪那么容易善罢甘休,嘿嘿一笑说,“还不老实交代啊,小姨?”
  “你看错了。”江美希面不改色。
  “那就让我再看一眼呗……”穆笛说着就要绕过江美希去开柜门。
  江美希早她一步再次挡在她面前:“别闹。”
  两人这么对峙片刻,最终还是穆笛先妥协:“好吧,那等你想说的时候再告诉我吧。”
  说着,她悻悻转身往浴室走。
  看着她出了卧室,江美希不由得松了口气,也跟着她走了出去。
  穆笛拿着换洗衣服去浴室洗澡,江美希走到餐桌前替自己倒了杯水,目光有意无意地瞥向对面那扇窗,依旧没有亮灯,难道今晚是不打算回来了吗?
  想到这里,江美希自嘲地笑了笑。
  而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她立刻回过头,也只看到某人的一片衣角消失在卧室房门前。
  糟了……她无奈地抚额。
  卧室里已经传来穆笛大惊小怪的声音:“还真是男人衣服啊!洗衣粉的香味还在呢!看来很新鲜嘛!哇,这男人身材不错啊!衣品也是棒棒的!”
  江美希懒懒走到卧室门口,端着手臂倚在门框上看着房间里的少女对着一身男人衣服又是摸又是闻。
  “还看出什么了?”她问。
  穆笛朝她挤眼睛:“年轻男人!小姨你艳福不浅呀。”
  江美希有点头疼……
  穆笛又把裤子抖开,放在自己身前比了比:“这人腿可真长……咦,这条裤子我好像见谁穿过。”
  江美希面上无波无澜,心却微微一颤。
  这条裤子是某奢侈品牌的休闲系列,价位不低,年轻人中很少有人穿。江美希可以确定,叶栩在公司里没穿过这种休闲款式的衣服,但是她差点忘了,他可能在学校里经常穿。
  没等穆笛再发现什么,她走上前一把扯过裤子,偏了偏头命令道:“快去洗澡!”
  穆笛知道这是江美希的极限了,再不听话恐怕她真要生气了,虽然还有很多想问的,但也只好先去洗澡。
  江美希把衣服重新折好放回柜子里,心里想着这身衣服是没办法还回去了,不然哪天他真的穿出来,被穆笛看到还了得。而且,还有那么点私心她不想承认,她好像并不想还。
  两人都洗过澡躺在床上时已经将近半夜三点,可穆笛的精神头依旧很不错。
  “我见过他吗?”
  “你们在一起多久了?”
  “你打算什么时候公开呀?”
  “你都穿他衣服了,可见你们已经很深入地了解彼此了。看他身材不错,那方面是不是也很厉害?”
  黑漆漆的卧室中,只有一抹月光透过窗帘缝隙印在地板上。江美希睁着眼望着天花板若有所思,听到穆笛的问题越来越离谱时,她冷冷丢下一句“睡觉”便翻了个身开始酝酿睡意。
  或许是真的累了,就这样没多久,也就真的睡着了。
  第二天带着穆笛吃了顿她念念不忘的海鲜小火锅,江美希才把她送回家。
  送走穆笛,她自己去了附近的商场,找到那个奢侈品牌店,却没有找到她想找的款式。
  不过看同类型的衣服价位,大概可以估计得出叶栩那身衣服多少钱。
  记下价钱,她回到家,拿起手机时还有点犹豫,但最终还是拨通了他的电话。
  对面的叶栩似乎还没睡醒,嘶哑的声音中透着疲惫和些许不耐烦:“什么事?”
  还没起床?难道还没回家?
  沉默片刻,她问:“你在家吗?”
  “嗯,什么事?”依旧是含混不清的回话。
  她略微松了口气:“你出来一下,还你钱。”
  这一次,换对方沉默了,然后是一阵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
  “什么钱?”他的声音稍微清醒了一些。
  江美希说:“你那身衣服,我想洗一下还你的,结果洗坏了。”
  “洗坏了?”
  牛仔裤和毛衣怎么洗坏?
  “嗯。”江美希说,“我查了下大概的价格,你出来一下,把钱给你。”
  “哦。没多少钱,又是旧衣服,算了。”
  “别,还是算清楚点。”
  “哦。”叶栩顿了顿说,“那也不用了。你那身衣服泡在浴缸里忘了捞出来,所以应该也穿不成了。就算扯平了吧。”
  又是扯平了,她不喜欢。
  她还想再开口,却听对面传来按动打火机的声音,然后是年轻男人带着慵懒的笑意说:“你要是想见我就说想见我,别找这些理由。”
  江美希抿唇,片刻后她说:“那你给我一个账号吧,我把钱转给你。”
  “呵……”他笑意更甚,却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你是不是很喜欢给男人钱?不然怎么一次两次地总想着塞钱给我?”
  江美希站在窗前,面无表情地望着窗外,仿佛能穿过两扇窗户望进对面那人的双眼中。
  片刻后,她忽而一笑:“也不能这么说,毕竟我赚钱也不容易,所以通常只会对年轻漂亮的男人大方一点。”
  所有窸窸窣窣的声音都停了下来,伴随而来的是某人略为沉重的呼吸声。
  江美希勾起唇角,好像看到某人铁青的脸,于是毫不留恋地挂断了电话,不给对方再开口的机会。
  元旦过后,U记上下再度陷入忙碌的审计中。叶栩和穆笛都跟着项目组出差去了外地,江美希每天也有看不完的底稿,见不完的客户。
  有一次,在见客户回来的路上,她竟然遇到了许久未见的芯薪老总林涛。
  当时林涛带着助理,从一个写字楼里出来,和她正好正面遇上。
  江美希对林涛印象不错,当初她带人在芯薪做项目时,他对她的工作可以说是非常支持了。而且芯薪如今也是U记的客户,未来几年的年审工作都交给U记负责。
  江美希很热情地和林涛打了招呼,林涛遇到熟人,也很高兴,两人就这么站在路边聊了起来。
  但是当江美希问起公司如今的运营情况时,林涛却有点一言难尽的意思。因为时间安排有所冲突,所以今年芯薪的年审工作临时转给另一位经理负责,江美希对芯薪的最新情况并不了解。不过她猜想,芯薪现在最大的问题应该就是和老东家争市场份额的事情吧。
  所以江美希也没多想,因为他们接下来都有工作,也没多聊就道别离开。
  巧的是,第二天江美希去找Linda汇报头一天见客户的情况时,Linda也提到了芯薪。
  Linda说:“芯薪现在的日子也不好过。”
  江美希想起昨天见到林总一言难尽的样子,本来以为还是和老东家争市场份额的事情,现在听Linda这么说,似乎另有情况。
  “是公司运营有问题吗?”
  Linda叹气:“估计是有人想搞芯薪吧。”
  江美希意外:“为什么这么说?”
  “之前他们公司那点事被人编成好几个版本在各大财经论坛里发了出来,本来也不一定就有这么大影响,但是配合上他们持续下跌的股价就不一样了。所以现在这些事情愈演愈烈,林涛这回怕是遇到大麻烦了……”
  Linda忙着去开会,也没时间多聊。江美希回到办公室后,第一时间就去网上查有关芯薪的消息。
  果然就如Linda所说,芯薪这段时间真的被黑得很惨。而芯薪的股票也是连续几个跌停,惨不忍睹。林涛的身价在短短半月内缩水不少。
  想到刚才Linda说的话,江美希也很怀疑,那些林涛和老东家的八卦真的能对芯薪的股价影响这么大吗?她很快想到一种可能——有人在砸这只股。
  如果是这样,那就好理解了,股价下跌再配合上负面新闻,这样一来,大家对这只股票失去信心,股价也会持续下跌。
  可是无论是造谣还是砸股价,都是需要成本和精力的,是谁花这么大工夫去搞芯薪?如果单纯只是想要芯薪倒霉,怕也不用做这么多。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有人想趁着芯薪股票价低的时候强行收购,从而成为芯薪的大股东,得到芯薪的控制权。
  江美希又想到之前给她发匿名短信的人,这次的幕后操控者和上一次的会是一拨人吗?
  想到这里,她立刻拿出手机,从通讯录中找到一个在做二级市场的大学同学,拨通了电话。
  这位老同学很爽快地答应了帮江美希去留意芯薪股票的情况。
  第二天,江美希就接到了对方的电话。
  “在二级市场收购芯薪股票的有几家,我分别去了解了一下这几家公司,发现了一个共同点,他们都和一家叫阿奇法科技的公司有密切来往。”
  这倒是让江美希吃了一惊,毕竟阿奇法也是U记的客户,更准确地说,现在已经是她的客户。
  江美希问:“那阿奇法现在掌握了多少芯薪的股份?”
  “已经超过30%了。”
  虽然很惊讶于阿奇法的速度,但是江美希也稍微松了口气。
  芯薪的股权架构比较简单,上市之前,芯薪和一家合作多年的上游企业通达科技达成战略合作的关系,并且出让了18%的股份。除此之外,林涛自己拥有62%的股份,和林涛共同创业的几个老员工手上握着那剩下的20%。上市后,林涛自己留下35%的股份,老员工的股份加起来不超过12%,通达科技占10%。
  而阿奇法如今这样做,最好的情况也就是能捞到个一票否决权。真正想成为最大股东控制公司,那不可能,至少在近几年是不可能的,因为原始股还不能上市交易。
  但很快老同学又丢出一个重磅炸弹:“股份只是一方面。我有个朋友跟阿奇法有点业务往来,我还听到一点小道消息。据说阿奇法那边已经和芯薪的几个老员工联系过了,希望他们把股东代表权给阿奇法代理,并承诺了一定的好处。”
  江美希又是吃了一惊,她差点忘了没有股份的话还有投票权啊!
  她有点没底气地问:“结果应该不算好吧?根据我了解的情况,林涛对他的几个老员工都很不错,更何况这个时候,林涛也不会无动于衷吧?”
  老同学“嘿嘿”一笑:“这东西都有个对比,再说在巨大的利益面前,什么样的关系才算不错呢?据说是公司财务部一个姓王的经理带头并且牵线搭桥,出让了表决权,至于有多少人响应就不确定了,反正不止他一个。而且现在他也不在芯薪了,去了阿奇法,做到这一步已经很明显了。我估计林涛是想挽回的,只是结果不好。”
  江美希暗自叹了口气,她早该想到的,离资本越近的地方,斗争越是不堪。可是想到那个很有人情味的公司,如今重要元老中竟然有不少人叛投阿奇法时,她依旧有点接受不了。
  她缓缓消化着这个消息,片刻后又问:“那通达科技是什么态度,如果他们还能站在芯薪一边,可能芯薪还有救。”
  “通达科技的态度目前也不明朗,但是他们和芯薪所有的股份加起来也才45%,低于50%,这后续情况就不好说了。”
  江美希有点出神,电话另一端的老同学换了个话题:“什么时候有空出来聚聚呀?前几天我遇到王芸了,她对你还是怨念很深啊!你还没从了她吗?”
  江美希闻言无奈地笑了:“她那人就那样,一件事能念好几年。”
  王芸是江美希的大学舍友,毕业后也在外资事务所工作过几年,后来跳出去和她们的一个师兄一起注册了云信会计师事务所,开启听着风光实则艰辛的创业之路。
  那位师兄高她们几级,有人脉,有资源,王芸又有能力,这几年云信会计师事务所招揽了不少有能力的校友,规模渐渐扩大,也干得风生水起,有模有样。
  从去年开始,王芸就没少撺掇江美希跳槽去他们那儿,并许以合伙人的位置。可能她也知道一家规模不算太大的内资事务所的合伙人和U记的合伙人没法比,就唱起高调,走起情怀路线,说什么要壮大内资事务所,扭转外资事务所独霸市场的局面。
  王芸就是那么一个人,什么时候都像打了鸡血一样。很多话大家都听听就算了,但是有时候听得多了,江美希也会被触动。但她在U记已经近八年了,从未想过离开,所以对老同学的话也只限于偶尔被触动罢了。
  老同学笑:“你也别全不当回事,好好考虑考虑。”
  江美希心里惦记着别的事,敷衍地应了几句,约了下次吃饭,这才挂了电话。
  挂上电话,她依旧有点回不过神来。
  U记的客户形形色色,每个公司都有自己的运行轨迹和命运。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U记从来只是个旁观者,冷漠中立地看着这一切。江美希以前也这样,只是这一次偶然间上了点心,就忍不住跟着记挂起来。
  所以那之后,她时不时地就会关注芯薪的股票。不久之后,她发现芯薪和阿奇法都开始疯狂在二级市场收芯薪的股票。
  当阿奇法持股超过35%时,林涛手上依然只有37%,两边几乎打成了平手。再后来,两边进展都越来越慢。砸进去的是真金白银,这对谁来说都不是件轻松的事情。
  因为这两家都是U记的客户,所以江美希对两家的能力也有个大概的评估,知道两家已经都是强弩之末了。然而,谁想掌握公司绝对的控制权,就需要再拿下至少4%的股份。这不是个小数,对芯薪和阿奇法来说都不容易,说不准这场仗就会这样收场了。
  这个局面一直维持到过完年后,江美希休完假回公司上班的第一天,就接到老同学打来的电话——阿奇法突然发力,又吃掉了芯薪4%的股份!这样一来,加上之前芯薪老员工的股份,阿奇法阵营持有的股份有望超过51%,对芯薪也有了绝对的控制权。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阿奇法宣布和通达科技在另一个项目上达成了合作。
  持续了几个月的拉锯战终于要结束了,然而一朝天子一朝臣,可以想象,不久后的芯薪内部即将面临什么样的腥风血雨。
  江美希他们曾经奋战两个多月的公司,就这样不复存在了。不过让她至今不解的是,以她对阿奇法的了解,阿奇法之前吃下35%的芯薪股份后就该捉襟见肘了,短短过个年的时间而已,又拿什么去吃下后来那4%的股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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