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话 花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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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过便要入夏了,云州夏日最热又长。才五月底,就开始热起来了。小哑巴穿着宅里新制的第一批夏衫,上好的凉丝提花绢,散闷不贴肉,穿在身上既轻便又凉爽。宅里除了主子,也就是他了。
  竹昀在看账本,他料自己在人间这轮怕是要待长了,所以也学着打理家事。好在从前的傅少爷不学无术,他如今一无所知也十分正常。
  倒是这傅新,瞧着呆呆傻傻的没心没肺,近来还颇纵出几分小儿淘气来。虽不识字,却偶然发现在算术上,有些异于常人的天赋。
  那次是在和德守学打算盘,德守说几个数,竹昀用算盘算出来。跟着来玩的傅新半听半不听的,悄悄拉着竹昀的手说得数,要帮少爷过关。竹昀用算盘一核,居然一数不差。
  小哑巴不懂天赋,自认一听数就出来了是十分简单的。
  竹昀想大概是造化公平,让这傅新虽别的地方不聪明,却另有过人之处。
  从此就押着他帮忙对账,凡账本上有的数都教他再算。也顺带教些日常用的简单些的文字,不能说,总能写出来。竹昀也有私心,让他学些本事,若日后自己走了,总不至于过得太难能挣一份温饱。
  这两个月,也学了有百字。小哑巴学字不如算术快,竹昀就每日押着他从头到尾都些一轮。还拉着手听他心言,挨个都问一遍。又因为心真话实,但凡有点偷懒都能被竹昀抓到。
  小哑巴觉着日子莫名其妙地就越变越忙了,每天被少爷押在房里,要学字,认字,还要写大字,学的越多也就写的越多。要算术,要跟着看账本,药也还在喝,药浴也因为被少爷盯着从没断过。
  少爷的神色总淡淡的,从不发脾气,但只要用眼神扫过来,哪怕不发一言。他就害怕,立刻挺直腰板写大字。
  喜儿进来,先福身,后传话:“少爷,管家说外头来了一批客商,请少爷出去会一会。”
  傅家是做茶叶生意的,常有生意往来交际。从前都是德守出面,如今见少爷终于上心,便带着他多历练历练。
  竹昀点头,换了家常的衣裳就要出去。
  “字写完,才能出去。”
  竹昀临走前道,一句话就把屁股才离椅的小哑巴又给钉了回去。
  他就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窗外芭蕉树下,自家的小狗正自由自在地撒欢狂奔,朝他汪了几声,又开始埋头挖坑。
  小哑巴撅撅嘴,捏着趣÷阁,刚好写到“坏”字,想了想,胆大包天地在后边的位置接了两个字——“少爷”。
  写完后得意了一阵,又后怕地怂起来,赶紧把这页写满了,然后叠到最下面去藏起来。
  窗前芭蕉绿意盎然,晨风袭来,扑面是难得的凉爽。
  等竹昀回来的时候,人已经睡着了,趣÷阁和纸都压在脸下,侧面朝里呼呼大睡。
  竹昀无奈,俯身敲了敲桌子,朗声唤道:“傅新。”
  回应他的是对方安惬的呼吸声,小哑巴不知做了什么美梦,梦外还砸吧着小嘴意犹未尽。
  竹昀这才注意到,这小傻子脸压着的是趣÷阁头那端。忙把人架起来,果然一半脸被上好的松烟墨糊了一片,乌黑乌黑的,看得人又气又好笑。
  小哑巴被这么一架,也醒了,朦朦胧胧地抬手揉脸,在困意中把自己糊了个彻底。竹昀立刻松开他,以防被波及。
  “我走的时候,说什么了?”竹昀问道。
  对方顶着一张小花脸,努力睁了睁眼清醒过来,一连几个呵欠后吸了吸鼻子,猝不及防还打了个喷嚏。
  “……”
  罢了罢了,能指望他什么?
  竹昀过去把大开的格花窗关了一扇,让人进来收拾这个小傻子。
  傅新被带出去洗脸洗手,费了许多功夫差点就拿皂角来搓他了,皮几乎褪了层,才把那些浓墨擦干净。期间少不了又被鹊儿教训,戳着额头说他没福气还难缠,从前做粗活时脏,如今学人读书写字更脏。
  小哑巴眉眼弯弯地笑着,才洗净湿漉漉的一张脸比池子里的白芙蕖还要白皙娇嫩,鹊儿一个姑娘自认都比不上。遂收了水盆,凶巴巴地撵他回去了。
  小哑巴又坐回书桌前,洗完脸清醒不少,之前沾了墨迹的地方被鹊儿用巾子搓得红红的坐在桌前提趣÷阁端端正正。竹昀可知道,他不过是瞧着乖,心里却不知有些什么古灵精怪。
  竹昀站在桌旁看他写字,实在是狗刨猫抓一般,难看得他这个教字的也辨认勉强。都写了快两个月,还是这个丑模样。
  小哑巴写起“品”字,先把下边两个按四方用趣÷阁连了,再画上上边那个。写完还觉得这个字最好写,抬头冲竹昀乖巧一笑。
  还等夸呢?
  竹昀无奈,只得再次手把手教他。
  傅新瘦小,他一弯腰展臂就将人圈住了。握上手先教他持正趣÷阁身,再一趣÷阁一划地按趣÷阁顺慢慢写出来。
  然而一握上手,对方的那些千奇百怪的心言就如流水一般不受控地都涌了出来。什么“早上的团糕可以拉长长的丝”,“刚刚花卷在树下埋了根骨头”,“外边的芭蕉树什么时候有芭蕉”,“鹊儿越来越凶了”……
  诸如此类,乱七八糟。
  小哑巴控制不住心里的胡思乱想,却让竹昀不得不跟着听了个遍。
  直到“少爷的身上香香的”,“少爷的手暖乎乎”这些话出来,竹昀才松开他,让他照着自己些。
  “专心,不可胡思乱想。”竹昀道。
  小哑巴点点头,答应得倒快。
  “你的小狗叫花卷?”竹昀忽然想起刚刚那些胡思乱想里的一样,遂问他。
  小哑巴高兴地肯定,还想拉着竹昀的手告诉他为什么叫花卷。竹昀伸手抵着脑袋把他按回座位,不用想也知道,叫这个名字还能为了什么?
  于是晚点的时候桌上多了一盘葱花小卷,小哑巴除了给鹊儿留,自己全吃了,连饭也免了。
  傅昀看着他揉完肚子又去揉他的小狗,那小狗又大了许多,黄灿灿的,一对耳朵时时刻刻都支楞着。就是模样,怎么瞧都和花卷半点也不沾边。
  这个小馋鬼,叫花卷,自然是两字——“好吃”。
  晚间竹昀看他今日练的大字,不出所料地瞧见了“坏少爷”三个字,“少”字头上,还多了一点。想起什么,抬袖闻了闻,又没嗅出自己有什么香的。
  次日小哑巴练字,“少”字被含泪罚抄了两大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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