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万物迎春送残腊,一年结局在今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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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国二十二年公历一月六号,联懋电影公司的《杀夫》和九州电影公司的《吉祥里杀夫案》在上海同日公映。
  当天沪上大小报纸都在头版刊登了两部电影今日上映的消息。傅思嘉的《新民早报》和《梦都报》直接将《杀夫》的电影海报铺满整个头版,《杀夫》的海报出自名家之手,女犯在牢中跪地向明月祈祷,女犯、铁窗、明月、地上跑过的老鼠,画面哀伤又文艺,“杀夫?求生!”的宣传语也是由知名书法家亲自撰写,朱砂红的斜体大字打在黑色画面上,触目惊心。
  《吉祥里杀夫案》的海报直白得一如片名,直接就是杀夫现场女主角举起刀的那一瞬间,宣传语更是耸动如小报标题:艳女举刀!屠夫遭屠!真实还原吉祥里血案!
  联懋办公室里,孙霖咬着烟斗翻报纸,鼻腔里滚出一声冷笑:“九州这还真是把杀夫案当《阎瑞生》在拍啊。”
  余玫瑰捧着腮:“怕就怕这样反而更迎合市民的口味。”
  余玫瑰这么一说,孟聆笙的心不禁提了起来,她对电影和电影观众一无所知。
  她眼巴巴地看向云观澜,云观澜冲她笑了笑:“没关系,《阎瑞生》虽然红极一时,但此后仿作已倒尽观众胃口。《火烧红莲寺》当年够火吧,一把火烧到如今也连残灰都不剩。电影早已不是十年前刚亮相的模样,国片也已度过了草创期,我相信观众的眼界和品位比起当年已经有所提升。”
  “更何况,我们拍的并不是曲高和寡的艺术片,只是在商业片的基础上增加了艺术性。比起对方,我们的剧本更扎实,导演更出色,演员也更有名。”
  《杀夫》的女主角是余玫瑰,而《吉祥里杀夫案》的女主角是此前因离婚官司叛出联懋的君凤仪。
  在联懋时,君凤仪就不如余玫瑰,报纸最新一次评选电影皇后,余玫瑰斩获第二名,被坊间戏称为电影皇妃,而君凤仪却落在十名开外,口碑远不如余玫瑰。
  得到老板夸奖,余玫瑰冲云观澜抛个媚眼,送出一枚桑葚紫的飞吻。
  云观澜伸个懒腰站起来,神秘一笑:“更何况,我们还有一个神秘炸弹。”
  神秘炸弹?
  孙霖和余玫瑰笑而不语。
  孟聆笙越发摸不着头脑。
  直到晚上,坐在四海大剧院里看完《杀夫》的首映,孟聆笙才知道这个所谓的神秘炸弹到底是什么。
  《杀夫》采用插叙手法讲述故事,从杀夫案审判的前一夜讲起,女主角小曼在看守所里回忆起自己的一生:苏北家乡的少女时代,大水中背井离乡来到上海,与母亲沦落在烟花巷,做女佣帮工,嫁人……
  云观澜曾对孟聆笙说,比起《歌女红牡丹》,《杀夫》更称得上是一部有声电影。
  《杀夫》里不只有人的说话声,回忆里第一场戏是少女小曼坐在家乡桑树下的井台边淘米,边淘米边哼歌,盛夏天气,蝉鸣鸟叫、风过树梢都有声音,直把观众从上海的元月深冬带回到苏北的七月盛夏。
  观众席里不停传来惊讶赞叹之声,云观澜凑到孟聆笙耳边,悄声道:“我这个唐僧取的真经,孟律师觉得怎么样?”
  孟聆笙侧过脸借银幕光看他,只见他眼角眉梢全是得意之色。
  澹台春水给小曼设定了爱唱歌的特点,云观澜找到名作曲家为电影创作了主题曲《盼春风》。在戏里,小曼有好几次唱起这首歌,从少女时代井台边的欢喜轻快,到沦落烟花巷后的愁苦哀伤,再到做女佣自食其力时的自勉自励,一直到最后一场戏,审判前夜,小曼坐在牢房里,透过狭小的高窗望着一轮圆月再次唱起这首歌,歌声之中充满绝望。
  突然,银幕徐徐升起,追光灯打在舞台上,照出一个跪在地上的纤丽身影。
  观众先是一愣,继而骚动起来:“是小曼,是小曼!”
  是小曼,或者说,是小曼的扮演者,余玫瑰。
  余玫瑰穿着戏里小曼的囚服,跪在地上,双手合十望着月亮,恰恰是《杀夫》最后一幕戏的场景。
  在此起彼伏的骚动声里,舞台上响起了歌声。
  是《杀夫》里小曼反复唱起的那首《盼春风》,从舞台上的“小曼”嘴里唱出来,哀婉而绝望。
  嘈杂声渐渐止息,只听见歌声在放映厅里回荡,孟聆笙听得眼眶发热鼻子发酸,而在她周围,已经有不少心软的观众掏出手绢擦眼泪。
  蓦地,孟聆笙想起了那夜在看守所,云观澜说的那句“我要让你看到,电影是有力量的”。
  是的,电影是有力量的,她看到了,在《杀夫》身上,也在云观澜身上。
  如云观澜所愿,《杀夫》一炮而红。
  第二天《杀夫》的电影评论充满各报纸版面,不少文化界人士对《杀夫》不吝赞美,从各个角度盛赞《杀夫》的艺术价值与社会价值,首映上那场“以真乱假”的表演也当仁不让成了热门话题。
  当然也有负面声音,有人指责《杀夫》基调沉闷,缺乏趣味性,这些负面评论几乎无一例外地吹嘘了《吉祥里杀夫案》,对此,云观澜付之一哂。
  相比报纸上的文人趣÷阁战,观众用脚投票显得更加实际。
  无须等到票房成绩出炉,输赢已经一目了然,从上映第二天起,凡是放映《杀夫》的电影院前都大排长龙,《杀夫》一票难求,而放映《吉祥里杀夫案》的电影院则门可罗雀。
  《杀夫》的火爆程度远超所有人的预期,不少原本拒绝了《杀夫》的首轮放映的影院主动找上门来,要求购买《杀夫》的放映权,其他已签约二三轮放映权的影院也要求把放映日期提前。
  联懋只好重新制定发行策略。开放首轮放映权给更多大影院,同时把二轮放映提前一星期,相应的,三轮放映时间也跟着提前。
  为防影院哄抬票价将平民拒之门外,合约里云观澜还规定了票价范围。
  面对股东的质疑,云观澜轻描淡写地道:“希望诸位明白,这部电影旨在让最多人看,而不是赚最多钱。”
  电影上映一周后,二轮影院跟进,接下来三轮影院也加入战局。
  从士人到工商再到小市民,沪上凡有余钱者,人人都在看《杀夫》。
  傅思嘉在《新民早报》上撰文调侃道:要是说起四马路上的文化人和长三阿姐们除了吃喝拉撒还有什么共同点,那就是他们最近都在看同一部电影——《杀夫》。
  热议声中一岁除,农历新年到了。
  这年和孟聆笙一起吃年夜饭的,是云观澜和联懋的一帮单身员工,算是《杀夫》的庆功宴,也算是联懋的家宴。
  家宴在云观澜的小公馆办,一起过年的,有孙霖、余玫瑰这些孟聆笙早认识的,也有几个不认识的。云观澜这个大家长当仁不让地坐在主位,孟聆笙又被余玫瑰按到云观澜旁边坐下,云观澜咬着烟笑着看她:“你就安心坐这儿吧,这部电影你可是大功臣呢。”
  众人纷纷应和:“可不是,孟律师为电影出力不少,我们都看在眼里,早把你当一家人了。”
  在年夜饭袅袅上升的热气里,孟聆笙眼眶一酸。
  于她而言,家人已经是一个太过久远的概念,就像是天上的月亮,眼看在那里,却遥不可及,她所能触碰到的,只是窗前冷蓝的影子。
  年夜饭在欢笑声中开宴。
  余玫瑰是这群人里的活跃分子,一桌人数她话最多,她环着孟聆笙的颈子,问:“聆笙,你知道《杀夫》为什么选我做女主角吗?”
  “当然是因为你长得漂亮演技又好。”
  余玫瑰“呸”一声:“我可去他的吧!一开始我也这么认为,后来老孙喝醉了才跟我说实话,选我是因为我过目不忘,这戏台词多,时间又紧,其他人根本连剧本都背不熟!”
  一桌子人哄堂大笑,孟聆笙好奇:“你真的过目不忘?”
  余玫瑰得意地点点太阳穴:“天生的,羡慕不来的,不信你考我。”
  孟聆笙眼珠子一转,问云观澜:“你家里有报纸吗?”
  早晨送来的报纸还搁在书房里,云观澜取来报纸。
  余玫瑰抬眼一看,又死盯了五分钟,把报纸递给孟聆笙,成竹在胸地说:“来吧!”然后开始背报纸上的新闻。
  孟聆笙睁大了眼睛。
  一页报纸,她背得果然几无差错。
  孟聆笙羡慕地看着她:“如果我有你这份背书的天赋就好了,你不知道,读书的时候背法律条款背得简直要死了。”
  余玫瑰得意地笑:“出来闯江湖哪能没绝招?不光我,在座的每一位都有绝活,就拿老孙来说吧,你别看老孙长得一副老实木讷的模样,其实他会唱京戏,是个老票友,擅长的还是闺门旦呢。老孙,来,唱一个《凤还巢》里的程雪娥。”
  老孙也不推辞,清一清嗓子站起来,捏一个兰花指:“日前领了严亲命,命奴家在帘内偷觑郎君,只见他美容颜神清骨俊……”
  孟聆笙不懂京戏,听不出好坏,只觉得老孙意态柔媚,偏偏他又是个高大严肃的中年汉子长相,流露出女孩儿家的妩媚来,画面真是不敢看。
  一桌子人捶桌子砸盘子,笑得前仰后合。
  笑着闹着吃到一半,有人起身向孟聆笙敬酒:“孟律师,这杯酒敬你,听云先生说,这案子一开始没人愿意接,只有你不嫌弃没油水可捞,在风头正劲的时候放着钱不赚,为林阿蛮这样的穷人说话。我是在律师身上吃过亏的,一直都觉得律师就是讼棍,但我佩服你孟律师。”
  云观澜笑道:“我们老陈可是条硬汉,外号‘不服气’,孟律师可真是专治‘不服’。”
  说话间他去推老陈的酒杯:“佩服可以,酒就免了,你们孟律师不会喝酒,大不了这杯我替她……”
  孟聆笙打断他的话:“我可以,这杯酒我一定要喝。”
  云观澜扭头看她,只见她满脸郑重,便微微一笑,不再阻拦。
  余玫瑰起哄:“喝!醉了大不了就睡这儿,云先生这么大个公馆,难道还没张多余的床安置客人?”
  孟聆笙一窘。她还真不是头次借宿云公馆,上次借宿还是在年初,为躲避报复赖在云公馆。
  那时候她和云观澜还是针锋相对的仇家,云观澜还真就没让她这个客人睡床,愣生生让她在客厅的沙发上蜷缩了一宿!
  耳边传来“哧”的一声笑,孟聆笙脸微微一侧,云观澜正斜着眼睛看着她笑。
  显然,他也想到了那一夜。
  孟聆笙瞪他一眼,斟满酒,双手捧杯站起来,一口饮尽,亮杯底,博得满堂喝彩。
  这杯酒一开头,在座的每个人都开始给孟聆笙敬酒,孟聆笙来者不拒,她喝酒上脸,一圈喝下来,整张脸跟抹了胭脂似的红。
  酒意上头,脑子也变得昏昏沉沉的,孟聆笙就坐在椅子上双手托脸看着人傻笑。
  新年的钟声即将敲响,外面的屋檐下早已经挂好了鞭炮,其他人一拥而出,都去放鞭炮,孟聆笙也想一起去,刚摇晃着站起来,就觉得头痛欲裂,又跌坐回去。
  云观澜握住她的手臂把她按在椅子上:“你呀,不让你喝,非要喝。出这一脑门的酒汗,出去一吹风肯定受凉,还是乖乖坐在这儿吧,我陪你一起。”
  他的眼睛里含着笑,如同月光下山涧里流淌的春溪。
  墙上的挂钟“当当当”地响起来,外面点燃了鞭炮,噼里啪啦震天响,夹杂着男男女女的笑闹声,在这充满人间烟火气的嘈杂声中,云观澜微笑着对孟聆笙说:“孟律师,新年好啊。”
  他与这么多人一起过年,但这第一声“新年好”,只送给她一个人。
  孟聆笙捂着耳朵侧过头看他,努力辨认着他的口型,半天才回了句“新年好”。
  然后她身子一歪,倒在了他肩膀上。
  她是彻底醉了,从额角到耳朵根红成一片,火烧云似的。
  一万响的鞭炮落了满地残红,一桌子的珍馐只剩残羹冷炙,来赴宴的人各自归家,云公馆里就只剩下了云观澜和大醉的孟聆笙。
  云观澜揽着孟聆笙的腰架起她:“孟律师,只好委屈你在我这儿待一晚啦。”
  醉酒的人软得像面条,不断地往下溜,云观澜只好收紧了手臂,紧紧把她箍住。
  哄着她跌跌撞撞地出了饭厅,云观澜架着她往楼梯走,谁知孟聆笙却突然发出一声惊喜而短促的尖叫,挣开他,欢欢喜喜地朝客厅沙发跑去。
  她往沙发上一扑,抱住靠枕,幸福地用脸蹭一蹭,蹭得鬓发凌乱,双眼微眯,小狗一样,就差“汪”地叫一声。
  云观澜啼笑皆非,走过去弯腰看她:“去楼上客房好不好?”
  孟聆笙严肃地摇头:“不去,这里我熟。”
  嗬,她还对这张沙发睡出感情来了?
  云观澜哄她:“这里不舒服,楼上客房有床有枕头有被子。”
  孟聆笙软绵绵地伸出拳头打哈欠:“不去,上面是藏娇的地方。”
  嘿,说好的不翻旧账呢?这人怎么恃醉行凶?一点契约精神都没有,还律师呢!
  毫无契约精神的孟律师却早已经转过身去,面朝沙发靠背,只留一个纤瘦的背影给他。
  沙发到底不如床宽大,孟聆笙一米六几的个头也不算矮,只好蜷着腿缩成小小一团,瞧着可怜巴巴的,像睡在玄关地垫上的小狗。
  这种天气,她又喝醉了酒,睡在这儿肯定会着凉。
  云观澜叹一口气,伸手把她打横抱了起来。
  原本怕她挣扎扑腾,他都已经做好了将人往肩上一扛的准备,没想到她还真的睡着了,安安静静地蜷缩在他怀里,脸埋在他的臂弯里,只露出小半个红透的蜜桃似的下巴。
  抱人上楼,推门进屋,把人放在床上,想给她脱掉鞋子,又怕她明天醒来会觉得窘,于是作罢,抖开被子给她盖上,转身去洗漱室。
  等他端着热水和毛巾回来,只见被子早已被推开,偌大个床,她也只蜷缩在中央,被照进来的月光完全笼住,像是妖怪现了原形。
  云观澜又是好笑又是诧异,难道她平时在自己家睡觉也这样?
  拧一条热毛巾,耐心地把她从床中央拉过来,想擦净她头、脸、颈子、双手上的酒汗,擦到脸颊时,这一直安睡着的人突然睁开了眼睛。
  滟滟流光,涟涟含水。
  带着酒醉的软弱与茫然,如同月光下的江水。
  云观澜呼吸一窒,手停在半空。
  两个人就这样一俯一仰愣愣地对望着。
  直到孟聆笙声音软软地开口。
  她喊他:“姆妈。”
  姆妈??云观澜嘴角一抽。
  孟聆笙一个翻身抱住了他的手臂,脸颊在他的手臂上乖巧地一蹭:“姆妈,我好想你。”
  云观澜的心瞬间柔软得要滴下水来,他柔声道:“我在这里,姆妈在这里。”
  谁知孟聆笙一转身,又唤了一句“爸爸”。
  云观澜正犹豫接不接话,她嘴里又换了人喊,这次喊的是“弟弟”。
  云观澜一怔。
  原来她还有个弟弟,上有父母下有幼弟,她有这么多亲人,为什么却活得孑然一身?
  替她擦干酒汗,抿齐鬓发,盖上被子,云观澜静静地退出去,带上了门。
  新年第一天,孟聆笙醒来时,外面已经是艳阳高照。
  一睁眼她就看见了挂在床头的一串铜钱。
  铜钱用红绳串起,亮锃锃的,在白白的刺眼的冬日阳光里闪着光。
  凑近了看,才发现这串铜钱不是什么××通宝的流通钱,而是一串花钱儿。
  旧时的老规矩,过年时用花钱儿做压岁钱,花钱儿又叫压胜钱,不作流通货币用,只是民间为辟邪祈福私铸,讨个吉祥如意的好彩头。
  过去在老家时,每年过年,父亲都会用红纸包一枚花钱儿,给她和弟弟压岁。
  那一枚枚小小的花钱儿,是祈祷,是祝福,是宠爱,是温柔,是她逝去了的无法再回头的好时候。
  离家七年,曾经她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收到花钱儿了。
  没想到还有今天!
  孟聆笙伸手去摘,冷不防被边缘的铜毛刺儿扎了一下手指肚。
  还是新铸的呢!
  统共五枚。
  一枚正面刻着“平安吉庆”,背面雕着梅花与喜鹊图样。
  一枚正面刻“寿山福海”四个字,背面是山海图案。
  一枚正面刻着“莲莲有余”,背面镂着双鲤鱼和楼子莲花。
  一枚正面雕着松树、仙鹤、白鹿,背面雕着四头狮子与一柄如意。
  一枚正面是猿猴立松柏,背面是蜜蜂栖牡丹。
  孟聆笙翻来覆去地看,越看越喜欢,越看心里越欢喜,仿佛嘴里含了一块糖,甜味一直沁到心里去。
  一直到了饭桌上,她还在翻来覆去地看那几枚花钱儿,怎么看都看不够。
  云观澜掰一半酥饼分给她,斜着眼睛取笑道:“瞧你这财迷心窍的样子。”
  孟聆笙这才想起来问:“你怎么还懂花钱儿?”
  “当然还是因为我养父,他离家前送了我一枚花钱儿。”
  他从领口拽出一条红线,红线上坠着一枚花钱儿。
  孟聆笙凑近一看,正面是“金玉满堂”,背面是“长命富贵”。
  都是极俗极朴实的祝福。
  她忍不住“哧”地一笑。
  云观澜她一眼:“有什么好笑的?”
  孟聆笙托着腮,眼里笑波流转:“平时听你讲你养父,早在我心里有了个志存高远的铁血硬汉形象。没想到他送你的花钱儿竟然是金玉满堂、长命富贵,和乡下有个傻儿子的财主也没什么区别。”
  云观澜道:“这枚花钱儿是小时候他父亲送给他的,养父年轻时离家,什么都没有带,就只带了这枚花钱儿。”
  “不过你要以为我祖父是个土财主那就错了,祖父也是读书人。但学问再高的读书人,一做父母也是俗人。我小时候,养父教我读诗,苏东坡写诗给他刚出生的孩子,‘唯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你听,大学士不也是一样的俗!”
  他把花钱儿塞回去:“如果有一天我当了父亲,也只求他长命富贵、金玉满堂罢了。”
  孟聆笙问:“那你这五枚花钱儿,又是怎么个说法?”
  云观澜拈起一枚:“这枚,叫喜鹊登梅,是平安。”
  “这枚,叫寿山福海,是长命。
  “这枚,叫莲莲有鱼,是丰足。
  “这枚,叫事事如意,是顺遂。
  “这枚,叫富贵封侯,是光明。
  “平安、长命、丰足、顺遂、光明,这就是我对你的祝福。
  “祝愿你长命百岁,吉庆丰足,顺遂平宁,前途光明。
  “你会梦想成真,事业有成,成为中国一等一的大律师,替弱者除暴,为女性发声。后世的人提起你,会说你是中国法律的奠基者,女权运动的先驱。你会被铭刻在历史的丰碑上,永远鲜活,永远年轻,永不凋谢。”
  吃过早饭,他们去看守所探望林阿蛮。
  林阿蛮气色不错,一双向来如死水般的眼睛里终于有了涟漪:“孟律师,云先生,谢谢你们。”
  因为《杀夫》的上映,张林氏杀夫案也成了沪上最热门的社会话题。
  揭露真相和为张林氏鸣不平的新闻社论日益增多,从小报到大报,以傅六小姐的《新民早报》为主要阵地,文人们议论民国法制,讨论妇女处境,越来越多的人认为,张林氏的悲剧更大程度上应该由社会负责。
  尽管在九州电影的操控下,某些小报对张林氏的抹黑仍在继续,但不过是洪流之中的沙砾,不值一提。
  在舆论的影响下,连女狱警对张林氏的态度都有了变化。
  今天早晨,女狱警送了张林氏一碗红豆年糕,鼓励她要好好活下去。
  林阿蛮望着接待室高而小的窗,眼里第一次有了光,或许是泪光,或许是希望,她的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或许我真的能够活下去,我今年才二十五岁,即使坐三十年牢,出来时也不过五十五岁,还可以去给人帮佣,做一个自食其力不靠男人养活的人。”
  过完年,二审就要开庭了。
  《杀夫》电影的结尾,字幕打出了一个问题:审判就在明天。等待小曼的,是生,还是死?
  所有人都想知道这个答案。
  一大早,审判庭前就挤满了人,文化界人士、各报社的记者、看热闹的市民……大家都眼巴巴地望着,希望能得到审判的一手消息。
  在众人或好奇或期待的目光中,孟聆笙一步步走上台阶,走向审判庭。
  今年上海的冬天特别冷,隆冬天气,哈气成冰,她的手心里却满是黏腻的汗。
  她想起来审判庭的路上,云观澜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孟律师,人事已尽,无论结果如何,都不要自责。”
  孟聆笙握紧双拳,深吸一口气,走进审判庭。
  《杀夫》上映第十六天,张林氏杀夫案二审正式宣判。
  推事起身宣布审判结果。
  黑袍森然,金线冷冽,推事郑无忌面无表情,一双毫无波澜的眼睛寒如金戈。
  江苏上海地方审判庭,二审判定张林氏杀夫成立,情节严重,社会影响恶劣,维持一审原判,判处张林氏死刑。
  就在一瞬间,张林氏杀夫案的二审结果传遍了全上海。
  有人认为结果是意料之中:“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更不要说她杀的还是亲夫,夫为妻纲侬晓得吧,这可是董仲舒讲的,董仲舒侬晓得是谁吧……”
  但更多的人觉得难以接受。
  《杀夫》电影狂风般席卷了上海半个多月,半个月来,大小报纸讨论,街头巷尾热议,上至文人下至贩夫,同情林阿蛮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并没有人奢望林阿蛮被判无罪,孟聆笙也没有为她做无罪辩护,从孟聆笙到林阿蛮再到同情林阿蛮的看客,所有人的诉求,不过是看在她为自卫而误杀,其情可悯的分上免她一死。
  然而她却终究难逃一死!
  二审宣判的当天下午,《新民早报》上有知名作家发表社论:张林氏未必非要死!她可以再向高等审判庭申诉!
  然而,当孟聆笙与云观澜在看守所接待室里枯坐一刻钟后,得到的只是女狱警转告林阿蛮的话:“林阿蛮不想见你们,她让我告诉你们,她不会再上诉了。”
  他们在接待室里一直坐到天黑,林阿蛮终究没有出来相见。
  这一夜,孟聆笙辗转难眠,直到天将亮才昏昏睡去。
  她梦到了林阿蛮。
  梦里,林阿蛮依旧是初次见面时的模样,衣裳整洁,鬓角齐整,微微笑着,看着她说:“孟律师,这些日子多谢你了,我要走啦,你多保重。”
  孟聆笙想要喊她却发不出声,伸手抓她,她却魅影一般向身后瘴气般的白雾退去。
  孟聆笙满头大汗地从梦中惊醒,就听见了“咚咚”的敲门声:“孟律师醒了吗?有你的电话!”
  孟聆笙披上外套,匆匆下楼。
  电话是看守所打来的。
  电话里的人还没讲完,听筒便从她手中滑落,“当啷”撞在墙上,又被电话线拉住,徒劳地在半空中打着转。
  像上吊自杀的人。
  民国二十二年元宵节清晨,林阿蛮被狱警发现在看守所内自杀身亡。
  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搞到了一小块铁片,深夜里用这块铁片割开了自己的手腕。清晨,狱警查房时,见她仍面朝墙壁地躺在床上,久唤不醒,掀开被子才发现一片血红。
  发现时,林阿蛮嘴唇苍白,连尸体都已经僵硬了。
  在她的枕头下,狱警发现了一封遗书。
  第二天,遵照林阿蛮在信里的嘱咐,这封《林阿蛮谢书》与林阿蛮的讣闻一起刊登在了《新民早报》的头版。
  我知道,我自杀,必令社会好心人失望,因此写下这封谢书,向好心人告别、致谢。
  我今之自杀,不是畏罪,而是反抗。
  入狱至今整整半年,我已明白,欲杀我者非法律,欲杀我者,是万万千千个张屠。张屠们有张屠所要捍卫的道理,再上诉,结果也不会变。
  而我,不愿再被张屠们审判,亦不愿死于张屠们的刀下。
  所以,我选择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
  希望这半年来支持我的好心人们,不要因此而失望,是你们的好心,让我敢于面对死亡。
  云观澜先生,初次见面,你曾说我懦弱到连死都要假手于人,如今我不懦弱了,谢谢你的电影,祝愿你拍出更多好电影。
  孟聆笙律师,你曾说过呐喊或许不会遏制贪婪,但沉默只会助长坏人气焰。
  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无力再呐喊了,我只能用我的鲜血来表达对你的支持,感谢你这半年来的努力和陪伴。
  还有曾经教我读书识字的我的雇主邹太太、《新民早报》的傅思嘉小姐、我的邻居阿嫂、看守所的狱警,以及这半年来所有关心我的人,谢谢你们,阿蛮身在黄泉,祝愿你们幸福平安。
  林阿蛮没有家人,最后,是云观澜疏通关系,和孟聆笙以家人的身份领回了林阿蛮的遗体,并且在墓园为她置办了一块墓地。
  联懋在闸北片场拍摄《杀夫》的摄影棚为林阿蛮举办了追悼会。
  追悼会当天,现场悼客络绎不绝,从文化界人士到普通市民,甚至是长三阿姐们,纷纷来送林阿蛮最后一程。
  作为林阿蛮生前最亲近的人,云观澜和孟聆笙并肩站在灵柩旁向悼客致谢答礼。
  林阿蛮的死对孟聆笙打击至深,这一个星期以来,她又消瘦许多,此刻穿一身黑站在灵堂前,如同一道影子。云观澜以余光瞥她一眼,便觉得心如被针刺般疼。
  追悼会结束后,林阿蛮下葬到公墓。
  来送葬的人纷纷离去,墓前只剩下孟聆笙和云观澜两个人。
  孟聆笙对云观澜说:“云先生,我想单独待一会儿。”
  云观澜点点头,没有说什么。
  他朝墓碑鞠了一躬,转身离开。
  孟聆笙在墓碑前坐下来,墓碑上仅刻着“林阿蛮”三个字和她的生卒年,嵌着一张泛黄的相片,相片里的林阿蛮还很年轻,有一张小小的鹅蛋脸,羞怯地微笑着,是她十七岁那年嫁给张屠前拍摄的照片。
  就在这个月初,她还满怀希望地说:“或许我真的能够活下去,我今年才二十五岁,即使坐三十年牢,出来时也不过五十五岁,还可以去给人帮佣,做一个自食其力不靠男人养活的人。”
  孟聆笙的额角挨上冰冷的石碑,闭上眼睛,什么话都没说。
  不知过了多久,天上突然开始飘雨。
  细细的冻雨如绣花针般洒下,带着透骨的寒意。
  孟聆笙没有睁开眼睛,任凭雨落在身上。
  突然,雨停了。
  她睁开眼,一把黑伞正遮在她的头顶。
  撑伞的人就站在她身旁,温柔地望着她。
  孟聆笙想要站起来,腿却灌了铅似的沉重,云观澜朝她伸出手,她握住云观澜的手,用力站了起来。
  环顾四周,原来天都已经黑透了。
  云观澜说:“走吧,送你回家。”
  孟聆笙没有动,她的脸上带着疲倦而抱歉的微笑:“我不想回家,有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
  云观澜带着孟聆笙来到四海大剧院。
  已经是晚上九点半,最后一场电影也已经散场,四海大剧院门前车马稀疏,云观澜牵着孟聆笙的手走进一间放映厅。
  孟聆笙认出这是《杀夫》的首映厅。
  云观澜拉着孟聆笙坐到观众席的最中央,静坐一分钟后,放映厅里的灯光渐次熄灭,《盼春风》的歌声响起,银幕亮起来,出现了《杀夫》的第一幕,十二岁的少女小曼坐在家乡的井台边,一边淘米一边哼歌,盛夏的阳光穿透树梢洒落在她的肩上,扎着红头绳的长辫子滑下来,小曼俏皮地往后一甩……
  两个人静静地又重看了一遍《杀夫》。
  最后,在哀婉的歌声里,出现字幕:审判就在明天。等待小曼的,是生,还是死?
  孟聆笙的眼泪终于落下来:“至少还有一部电影诉说她的冤屈,还好有这样一部电影,让她不至于背负着误解死去。”
  那天晚上,孟聆笙没有回家。
  她和云观澜在放映厅里坐了一整晚,银幕上放了一整晚的电影,到天亮时,孟聆笙才终于倦极入眠。
  自林阿蛮自杀以来,这是她第一次无梦而眠。
  醒来时,她蜷缩在座位上,身上还盖着云观澜的风衣,身边的座位上却已经空了。
  走出放映厅,在外面守候已久的经理迎上来:“孟律师,云先生有事先回公司了,吩咐我把这个交给您。”
  他递过来一个纸袋,孟聆笙打开看,里面是一客三明治和一瓶牛奶。
  孟聆笙回了一趟家,梳洗换衣,然后回肖可法事务所上班。
  一进事务所,助理小刘就迎上来:“孟律师,有人找,已经在办公室里等好半天了。”
  孟聆笙不疑有他,只当是委托人。
  她快步走上二楼,摆出一张公式化的笑脸推门而入:“你好,久等了,我是孟聆笙……”
  坐在椅子上的人转过身来孟聆笙的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
  是他,郑无忌。
  那个称呼她“弟妹”的故人郑无忌,那个宣判了林阿蛮死刑的法院推事郑无忌。
  他为什么要来这里?
  郑无忌起身朝她走过来,走到她面前,伸手关上了门。
  他手按着门,微微俯身,向被困在门与自己的怀抱之间的孟聆笙轻声道:“弟妹,这些天,睡得还安稳吗?”
  孟聆笙干巴巴地回答:“我姓孟,未婚,不是谁的弟妹。这里是律师事务所,只谈论法律相关事务,如果郑推事没有法律问题要探讨,那请恕孟某不接待了。”
  郑无忌“哧”地一笑,他站直身子,走回椅子前坐下,跷起腿,双手叠放在膝上:“巧了,今天郑某来这里,正是为了和孟律师讨论一下法律问题……比如,张林氏杀夫案。”
  孟聆笙的心骤然一颤。
  郑无忌闲闲地道:“你是代理律师,我是法院推事,我们两个,应当是最有资格讨论这个案子的人了吧。”
  “这个案子,林氏女是自卫误杀,又有舆论同情,其实可以不必死的,但她终究还是死了,孟律师,你猜是为什么?
  “因为她找错了律师,从她找上你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了她必死无疑。
  “当然,我不是在攻击你身为律师的能力,作为律师你做得很好,无论是辩护角度还是证据,你都找得很好,你甚至还发动了一场成功的舆论战。换成其他律师,能够做到这些事情,林氏女无论如何也不会一败涂地。
  “可是她偏偏找了你。
  “我怎么会让你赢呢,我怎么能让你赢呢,你害死了我的弟弟,你是个杀人凶手,你有什么脸面伪装成正义天使?
  “你为什么会对林氏女充满同情?因为你们根本就是同一类人,杀夫凶手。”
  他的面孔仍然毫无波澜,语气也依然平静,尽管他的话越来越尖锐,越来越刻薄。
  “信弟去世那一年,我已经学成建筑学,马上就可以做一名建筑师,但我放弃了。我去了日本,从头开始学习法律,你猜是为了什么?
  “都是为了你呀。
  “你为了所谓的法律梦想害死了我弟弟,我就是想要证明给你看,你的法律有多么不堪,它救不了任何人,它连你也救不了。”
  他站起来,脸上带着嘲讽的微笑,眼睛里结满寒冰,居高临下地看着孟聆笙,轻声说:“我就是要让你眼睁睁地看着,你这一生所有努力都白费,所有梦想都成空,所有你爱的人都触不可及,所有爱你的人都不得善终。”
  孟聆笙失踪了。
  就在林阿蛮下葬后的第二天,那天早晨,云观澜因为有事先走一步,处理完公司事务后,他去事务所找孟聆笙,得知孟聆笙已经下班了。
  他又去了圣约翰大学,澹台秋在宿舍,但她告诉云观澜,孟聆笙没有回来。
  第三天,云观澜再去事务所,得知孟聆笙没有来上班,她也没有回圣约翰大学的宿舍。
  第四天、第五天……转眼两个月过去,上海又进入了新的三月。
  联懋公司大门前的两棵白玉兰已经陆续有花蕾开绽,繁花堆叠。云观澜站在树下,心中生出无限惆怅,就是在一年前的三月,白玉兰的花期里,他认识了孟聆笙,那时她还是个跌跌撞撞的实习律师,热血、莽撞,一双眼睛无畏而清亮。
  她到底去了哪里?
  一阵风吹过,枝头初绽的蓓蕾被风裹挟着飘落在地上,云观澜俯身捡起花瓣,一抬眼,就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孟聆笙。
  分别两个月有余,比起上次见面,她看上去精神好了很多,不再似一道影子,她望着云观澜,眼神沉静如水。
  云观澜欣喜地大步走过去:“你总算出现了,这两个月你去哪儿了?”
  相比他的激动,孟聆笙显得十分冷静:“抱歉,让你担心了。”
  她没有说自己这两个月以来去了哪儿,云观澜也不再追问,总之,人回来了就好。
  他拉起孟聆笙的手往大楼里走:“正好,玫瑰和孙霖他们都在,你失踪这两个月他们也都担心坏了……”
  孟聆笙任由他拉着:“嗯,正好,大家可以一起吃顿饯行饭。”
  云观澜停住脚步:“什么践行饭?”
  孟聆笙仰头看着他:“云先生,我这次来,是向你们告别的……我要出国了,去美国攻读法律。”
  半晌,云观澜问:“你失踪的这段时间,就是在忙出国?”
  孟聆笙点点头:“林阿蛮的案子让我意识到我所学不足,所以想精进学业。恰巧,我在东吴大学的教授景先生曾经就读于密歇根大学法学院,承蒙他抬爱,为我疏通关系做保举,密歇根大学同意破格录取我。我已经买好了船票,再过几天我就要走了。”
  长久的沉默后。
  云观澜问:“要去多久?”
  “短则两年,更长的话我也不知道,看学业进展情况。”
  又是一阵风吹过,初春料峭风亦疾,吹落满梢无辜的洁白的花。
  云观澜伸出手来,替孟聆笙拈下粘在她鬓上的一瓣花。
  他没有再说话。
  民国二十二年四月,孟聆笙登上“弗吉尼亚号”轮船,前往美国攻读法律学硕士。
  澹台秋、余玫瑰、孙霖去码头为她送别。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余玫瑰咬着女士香烟,望着越发渺茫的船影,想起早先在云观澜办公室里他们之间的那番交谈。
  “真舍得不去送别啊?”
  “她未必想见我。”
  “万一她一去不回呢?”
  那一直低头看文件的人突然抬起了头,语气笃定,眼中闪烁着星火:“她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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