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临沂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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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座小镇叫临沂,离岭南还有很长的一段路程,自那日被裴炎他们带到这儿之后,我算是在此地落了脚。最初那几日,我闭上眼时会梦到媛真,她死之时是什么模样我并未见过,所以梦到了也不觉得可怕,只是每每梦醒之后都唏嘘不已,感觉心底有些失落。毕竟是陪了自己那么久的人。
  养伤的日子颇为惬意,却也十分无趣,最初之时我连房门都无法走出,每日见到的人无非就是他们几个,因有秦缨带来的侍女在,我连客栈小二的面都不曾见上一回。秦缨带来的侍女服侍了我好几日后,我方知道她的姓名。她本姓苏名音,邕州人,幼年因家中贫困被父亲卖进了行馆,签的是死契,后来行馆中的总管为她改了名,叫碧玉。
  碧玉是个胆小的人,这些日子无趣,我便以逗弄她为乐,倒也打发了不少时日。秦缨日日都会来看我,有时会帮我上药,动作轻柔,专注之时神情更是温柔。我虽不喜欢秦缨,在这些天倒也习惯了她的靠近,也不再像最初时那般排斥。我并非不知好歹的人,不论她是否真心,这些时日她耐心照顾我,我一直是心存感激的。
  近日天气不好,已经淅淅沥沥下了好几日的细雨,今日一早竟放晴了,我坐在窗边贪婪地呼吸着雨后的新鲜空气。我足足在房内休养了一个月,不曾踏出房门半步,看着外头明媚的阳光,很想出去走走。
  我身上的伤势几近痊愈,唯有大力扯动时才会让身上的伤口发疼。我低头,看向拆了固定木块的左脚脚踝已经可以自由活动,虽然还有些疼,兴许可以出去走走……
  正这么想着,便听到咿呀一声,碧玉推开了门,手中的托盘上放着一碗药,药汤上犹冒着几丝热气,想来是刚煎好不久的。她小心翼翼地将药端到了我面前,怯懦道:“郡主,该喝药了。”
  她在我身边伺候了一个多月,面对我时依旧像最初惧怕畏缩,我今日心情好,也无意逗弄她,伸手接了那碗药,只喝了一小口,见不烫,就一口气将余下的药喝了个精光。
  这一个月来日日强迫自己喝苦药汤,时日久了,竟也习惯了,就像从前我喝苦菜汤时那般。将碗丢回桌上的托盘中后,我轻轻踢了踢左脚,又试着在房内走了一圈,直直朝门口走去。碧玉见我往外走,惊慌失措,快步拦在我面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郡主,您的伤还没好,就别出去了。”
  我原本踏出房门的步伐停了下来,冷冷看了碧玉一眼,试图绕过她出门,却被碧玉一把拽住了衣角。
  住在隔壁的秦缨恰巧走了出来,见我和碧玉正在拉扯,款步上前,问道:“姐姐,怎么了?”
  碧玉见她来了,委屈道:“公主,您劝劝郡主吧!”
  “在屋内闷了大半个月,今日天气瞧着不错,我想出去走走。”我道。
  秦缨咬着唇想了想,冲我笑了笑,柔声道:“这一个多月姐姐怕是闷坏了吧?今日天气甚好,我也想出去走走,就一起去吧!”
  她要去,我也无法拦着,出了房门,我忽然想起今日一早到现在都没见到裴炎和顾西丞,皱眉问道:“他们去哪了?”
  秦缨一下就明白我问的是谁,道:“今日一早他们便出门了,也不知去哪儿了。”
  我点头未再说话。
  早前离开邕州时,顾西丞和裴炎都带了好几名侍卫,遭遇刺杀之后,损伤并不重,这会儿他们二人虽不在,却仍有三名侍卫守在我们的门口。他们见我和秦缨要出门,不敢阻拦,却亦步亦趋地跟在我们身后。
  客栈外耀眼的阳光在瞬间让我觉得有些晕眩,热气扑面而来,让我下意识地皱了下眉头。在屋内待得太久,我险些忘了现在已经是盛夏。
  小镇虽小,却也热闹,街上小贩的叫卖声声声不绝,卖的东西亦琳琅满目,大多都是些便宜货,却很吸引人的目光。其实这儿卖的东西邕州大街上多得是,但碧玉往日在行馆很少出门,见了这些觉得稀奇,东看看西看看,似乎已经忘了早前最反对上街的人是她。
  我本意只是出门透透气,对那些东西并无多大兴趣,而秦缨说要买胭脂水粉,不过是个借口,这一路也只是随处看了看。天气着实闷热,走了片刻我便觉得汗流浃背,哪想秦缨看到了一个卖糖人的摊子便站住不动了。她盯着那小贩飞舞着的双手看了片刻,偏头问道:“姐姐你还记得少时我和你在府中婢女的带领下上街游玩的情形吗?”
  “不记得了。”那已是太久之前的事,哪会记得那么清楚?
  “我至今仍记得一清二楚。”秦缨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嘴角含笑,也不知想起了什么。
  我看她当真喜欢那些糖人,欲掏钱去买,摸了摸腰间,却发现出来时并未带钱袋。碧玉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慌忙递上了她的钱袋,我掂了掂,豪气地冲那小贩说道:“这些糖人我都买了!”
  付钱之后,小贩千恩万谢,我从摊子上挑了一个糖人后,余下的让他包好,由碧玉拿着。我将手中的糖人塞到秦缨手中,她有些怔然地望着我。
  “不必客气,这些就当是你这些时日来照顾我的谢礼吧!”我忽觉得身后有人在看着我,迅速回头,街道上人来人往,却没有什么人在盯着我看。我想约莫是这一个多月的休养让我变得有些敏感,也没太在意,冲秦缨说道:“走吧!”
  秦缨回神,见我已经走远,忙带着碧玉跟了上来。
  没走几步我霍然又停下了步伐,方才那种被人盯上的感觉又涌上了心头,我快速回头,仍同方才一样没看到任何可疑人物。秦缨有些不解,我低声问她:“可感觉到有人在暗处盯着咱们?”
  秦缨环顾四周之后,笑道:“姐姐,你莫疑神疑鬼了。”
  又走了一段路,那感觉似乎消失了,我当真要以为是自己疑神疑鬼之时,那种被人盯着的感觉又冒了出来,这次我回头得比前两次要快上许多,眼神在四周溜了一圈,定格在前方拐角。
  一道看着很是眼熟的身影匆匆忙忙消失在拐角处。我的心跳莫名地加快,想追上前去,脚下却犹如灌了铅般,无法挪动一步,只能怔怔地看着那个方向。
  “姐姐,姐姐?”秦缨唤了我两声,伸手在我眼前挥了挥,见我没反应,又挥了一次,我才回过神。她的眸光在我身上绕了一圈,略带探究地问我:“姐姐可是看到了什么人?”
  我神色不变,不徐不疾,抚额说道:“这天太热了,我有些中暑,还是回去吧!”
  秦缨环顾四周,仍未察觉出什么不妥之处,也觉得热,便点了头。
  碧玉见我们说要回客栈,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了笑容。正当我们准备转身往回走之时,忽然有人急匆匆地撞了我一下,我的左脚脚踝崴了一下,一时没站稳险些跌倒,好在秦缨眼明手快,伸手来扶我,却又没扶稳,我狠狠地摔到了地上。
  脚踝处传来的疼痛感让我下意识地皱了皱眉,我知道这一跤摔得有些狠了,身上一些尚未复原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秦缨蹲下身扶我,惊慌失措道:“姐姐,你没事吧?”
  “方才撞我的那人呢?”我忍着疼问道。
  “姐姐,”秦缨抿唇,小心翼翼地说道,“大街上本就人来人往,那人想必不是故意撞倒你的,就别为难人家了。”
  我一句责难的话都不曾说,她怎么就知道我要为难人家了?我似笑非笑地睨了她一眼,她有些怯懦,我反倒笑了,道:“碧玉,扶我起来!”
  碧玉犹如惊弓之鸟,笨手笨脚地将我扶了起来,我偎向秦缨的耳畔,低声道:“别让我再发现你动什么小心思。”
  秦缨身体微僵,随即楚楚可怜地望着我,低声道:“我不知道姐姐在说些什么。”
  我轻轻一笑,拨开她搀扶着我的手,她愣了愣,随即面色如常地嘱咐身后的侍卫,道:“去请大夫。”
  说罢紧紧跟了上来,纤长白皙的手指紧紧地缠住我的手臂,我淡淡瞥了她一眼,任由她和碧玉一左一右地搀扶着我朝客栈的方向走去。这一个多月来,秦缨对我的细心照顾我都看在眼里,我以为她是个聪明人,在这种“狡兔死走狗烹”的逆境之下,她不会做出任何不利于我的事,甚至会护着我,一如我不会动她且在危难之时会选择护着她一样。可她方才却伸手扶了我,又将我推倒在地,再用三言两语将我刻画得娇蛮不讲理。
  只那一跌,的确要不了我的命,脚踝上的疼痛其实并未让我觉得难以忍受,却足以让我放弃对她的期望。我的视线落在自己缩在袖中的右手上。在我的右手手心,有着方才撞倒我那人强塞到手中的一颗圆珠状的蜡丸。
  回到客栈后,店小二迅速迎了上来,对秦缨露出巴结的笑容,道:“三位姑娘可回来了,你们的同伴正在楼上厢房等着你们,让小的见了你们就告知一声。”
  秦缨轻声细语地谢过店小二后,和碧玉一道搀扶着我回了厢房。
  一推开门,便被里头坐着的人吓了一跳,不单裴炎和顾西丞在,还有一个我意想不到的人——郝汉。
  本应在岭南的郝汉忽然出现在这儿,让我心头起伏不平,又看他神色如常,还带着一丝笑意,渐渐安下心来。如此看来,岭南的事已经稳定下来了。
  裴炎见我被搀扶着入内,忙上前仔细打量了一番,厉声问碧玉:“怎么回事?”
  碧玉吓得发抖,支支吾吾说不出个缘由,秦缨轻声解释道:“方才在街上有人跑得太过匆忙,不小心将姐姐撞倒了。”
  裴炎看向我,似是在求证她话中的真假,见我点头后,又问道:“大夫请了吗?”
  “裴炎,不过是跌了一跤。”对于他的关怀我感念于心,我挣开秦缨和碧玉的搀扶,绕着他走了一圈,道,“这不是没事了吗?”
  他再三打量,见我并无异样,才松了口气。
  “见过郡主。”郝汉上前恭敬地同我见礼,“郡主这些时日受苦了。”
  我尚未回话,便见一侧的秦缨问道:“不知这位是?”
  秦缨并未见过郝汉,我听她开口问了,淡淡同郝汉说道:“郝叔,这位就是兴平公主。”
  “铁骑统领郝汉见过公主。”郝汉闻言不卑不亢地同秦缨见礼。
  “郝统领免礼。”秦缨看了郝汉一眼,并无惊讶之色,冲郝汉微微一笑后,转而问顾西丞,“丞哥哥,你找我们可有事?”
  顾西丞道:“无事,只是听闻你们上街了,有些担忧。”
  我环顾四周,捏紧了手中的蜡丸,平静地开口问道:“我与郝叔有些话要说,你们若无事就先回避一番吧!”
  他们似乎没想到我会如此直白,面面相觑,最后纷纷离开了我的厢房。
  门外有两名铁骑兵士守着,待门一合上,我迫不及待地问道:“郝叔,岭南那边局势如何?”
  “郡主放心,”郝汉从怀中掏出一块白玉令牌递到我手中,“谋逆的乱党皆已被诛杀,如今小公子宋寅已经成为宋家新任主人,不过实权目前都掌握在宋大小姐手中。这块令牌是宋小姐让我带给郡主的,她让我转告郡主,从此之后宋家会是郡主忠实的后盾。”
  宋寅,也就是郝心。得知是郝心继承了宋家,我捏紧手中的令牌,终于长长松了一口气。
  这块白玉令牌正是之前在凤阳大营时,昭儿给我的那块,乃是宋家家主的身份代表,能随意调动宋家军。西北一役我军得胜,在宋家军带着郝心回岭南之时,我偷偷将令牌给了郝心,为的就是在紧急时刻这东西能派上用场。我当日之所以将令牌交给郝心,防得正是像这次的意外。
  宋家这个盟友,总算是保住了!
  “对了,郝叔,你何时知道我在这儿的?”
  郝汉神色一冷,道:“顾西丞派人送了信儿到岭南,我这才赶过来的。”
  “顾西丞?他到底意欲为何?”我皱了皱眉,猜不透他这么做的用意。
  “既然猜不透就提早防着。”郝汉提到顾西丞时冷笑了一声。
  我见他脸色不好看,又想起顾西丞昔日是黑风寨的二当家郝仁,郝汉全心全意信任的人,暗暗在心底叹息了一声,不再多说什么。
  郝汉脸色缓和之后,问道:“郡主,你怎么会掉下山崖?”
  “媛真想杀我。”我叹息道,“有了秦缨,我随时都可能成为弃子。”
  我并非看不懂局势的人,裴、顾两家一直希望我能当一枚听话的棋子,可我这枚棋子却渐渐脱离了他们的掌控,他们对我下手,无非就是因为有了秦缨,如今的我对他们而言可有可无。而铁骑之所以能对我誓死效忠,仰赖的无非是郝汉对大叔的死忠,但我若是扶不起的阿斗,铁骑势必也会放弃我。所以我一直在努力地为自己而争,为了活下去而争。
  “裴毅和顾渊那两个老东西!”郝汉啐了一声,“媛真死了倒也是好事,从此之后郡主身边少了个耳目……不过倒也多了分危险。回头我调几个身手好的弟兄在您身边跟着,免得让有心人有机可乘!”
  我点头,道:“郝叔一路奔波辛苦了,先去休息吧!”
  郝汉从岭南马不停蹄奔波到此地,中途并未多做休息,此时脸上也有了些许倦色,听了我的话不再逞强,便下去歇息了。
  门被合上之后,我猛然想起手中的那枚蜡丸,谨慎地看了四周一眼后,见四下无人,才用力将它捏碎。
  蜡丸捏碎后,露出了里头的字条,摊开之后,只见上头写道:是非之地,早日离开。
  我拿着字条的手一顿。本以为那蜡丸是铁骑的人用来向我传递消息的,见到郝汉后,我便知那并非铁骑所为。我又想起方才在街上看到的那道熟悉的身影,不是铁骑,那就只有阿邵了……
  想到此处,我的心忽然柔软得一塌糊涂。阿邵冒险送消息告知我此地不安全,想来有什么事即将发生。我捏紧手中的字条,忽有些头疼。其实我身上的伤势几近痊愈,起程去岭南或者回邕州都没有问题,宋家既已稳住局势,我也就没了去岭南的理由,唯有回邕州一途,可裴炎却坚持让我再休养阵子,待伤势再好些才肯动身。
  该如何说服他趁早动身?
  一阵敲门声打断了我的细细思量,我回神,高声问道:“谁?”
  “是我。”
  门外传来顾西丞的声音,我蹙眉想了想,道:“进来吧!”
  顾西丞推门而入,我将手缩回袖中,不着痕迹地遮住手中的字条,正想问他为何而来,便听他说道:“收拾一下,明日一早我们就离开此地。”
  他的声音冷淡不含温度,对此我早已习惯。让我不解的是,之前裴炎并不同意过早动身,而顾西丞似乎也站在他那边,为何现在又改了主意?
  他似是看穿了我的想法,道:“镇上有异动,此时天色已晚,我们一行不适合赶夜路,但明日一早必须走。”
  我明了,他不再多说什么,眸光轻轻扫过我的脚边,似笑非笑,转身便出了我的房间。我低头看了看脚畔,看到裙摆边上散落的蜡丸碎片,一惊,随即又平静了下来。
  就算他看出点什么也无妨。
  我这会儿心情颇好,方才还在绞尽脑汁想着该如何说服裴炎等人趁早离开此地,这会儿却得来全不费工夫了。
  许是因为心情愉悦的缘故,夜里我睡得特别熟,一夜无梦。次日一早迷迷糊糊坐起身时,手无意间触到了枕头旁放着的一封信上。
  我打了个激灵,顿时清醒了。
  昨夜我睡时,门窗都已关得紧密严实,这信又是谁放的?若来送信那人有心杀我,我这会儿早遭难了。看来这个地方当真不安全,即使有郝汉裴炎他们全力护着,依旧能让人轻而易举地钻了空子。
  信封上并无任何字迹,我拆了信,摊开,上头只有简简单单的两个字:珍重。
  信上是阿邵的字迹。我将信轻轻压向胸口,听着自己规律的心跳,轻轻叹息了一声。之前阿邵或许都在,但我知道这一次,他是真的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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