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亭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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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柳儿活,抽陀螺。杨柳儿青,放空钟。杨柳儿死,踢毽子。杨柳发芽打拔儿……”
  医棚下的年轻郎君提趣÷阁写了药笺,连同一瓶药丸交给面前的老者,慢慢地道:“还和之前一样,煎药以后将这药丸化开,一起服下,吃完这几服药之后就不必来了。”
  正是苏亭。
  老者耳朵背,听了好几遍才用力点点头,握着年轻郎中的手千恩万谢一阵,才揣着药方离去。
  郎中收起药箱,抬起手背挡了挡西斜的日芒,朝那群唱着童谣的孩子们当中叫道:“棠儿,回家了!”
  “哎!”脆生生地一声答,片刻从人群里跑出个脏兮兮的小丫头,一路小跑过来,扑进郎中怀里蹭了蹭脸,“爹!”
  “又玩得满脸是泥巴。好好一个漂亮的小丫头,成天像从泥巴地里钻出来的一样。”郎中无奈地训斥两句,仍是掏出素帕来擦了擦她的小脸。小丫头眼睛一弯,一双剔透的眸子似杏子一般,无辜讨好。
  苏亭实在是拿她没有办法,遂躬下-身子,朝肩上拍了拍,小丫头伶俐一笑,熟门熟路地爬上爹爹的背,抱着爹爹的脖颈欢呼一声:“回家啦!”
  父女二人在镇子里慢悠悠地走,天际一沉,夕阳变得愈加浓郁,红霞如丝练般缠绕行人的脚踝。苏海棠在爹爹背上,晃了晃脚尖,打了个哈欠:“……爹爹,晚上我们吃什么呀?”
  苏亭问:“棠儿想吃什么?”
  苏海棠想了想:“芋儿饼!芋儿饼!”
  “好,爹爹给棠儿买芋儿饼去。”
  这镇子极小,又深埋大山之间,地势偏远,百姓们只顾着闷头种地,连皇帝轮到哪一代都不清楚,颇有股世外桃源的气质。这些年来苏亭四处游历,也并无什么目的,便是走到哪治到哪,却苦了小丫头跟他风餐露宿。当初他刚到卢巴镇时,镇上正闹痢疾,镇上唯一一户郎中也病殁了,他只得停下来医治。
  却没想到如此一来二去,一耽搁,竟也在这里住了快一年。
  白日搭个医棚替人看病,晚上回去教女儿认字读书,日子也算平静。
  苏亭背着苏海棠去买芋儿饼,香甜软绵的小饼哄得小丫头心花怒放,遂也不缠着爹爹背了,只牵着他的袖子蹦蹦跳跳地走。
  隐隐的远处传来几许歌声,柔细的唱腔,似江南缠-绵的烟雨,苏亭忽地顿住了,被小丫头晃了几下才回过神来。
  他远远望去,见河边不知何时搭起了戏台。草台班子,两辆马车便载得下全戏班的人,顶梁的是个小旦,身头还没长开,脸上涂得白一片红一片,握着把团扇,正起腔练嗓。
  小旦呀呀地吊了几声嗓,回过头,见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愣愣地望着他,他立刻挥挥扇子,露出笑容,与苏亭攀谈起来:“郎君听曲儿吗?半个时辰就要开场啦,今儿个的折子好听,正是苏城那边达官贵人们最爱听的!苏城郎君晓得么,纸醉金迷得很呀!”
  他见苏亭不说话,便以为他很没见识,连苏城也不晓得,便又得意地说:“不晓得没关系,你听听这曲儿,好听的哩!出了我们班,整个卢巴镇可就没有会唱的了!”
  苏亭怔怔道:“是么。”
  卢巴镇穷啊,真穷,穷乡僻壤,三个新年能扯二尺新布做衣裳,能高兴好几年,男女姻亲杀几只鸡鸭便算是款待。这样的镇子,闯进来一支草台班子,与你说什么纸醉金迷,说什么烟花三月,华灯璀璨,旁人都只当做个笑话,反而反问这世上哪有那样的神仙地方。
  苏亭却不同,他是从真正繁华如烟的地方来的,见过金戈铁马豪情万丈,见过肥马轻裘一掷千金,也见过醉生梦死的歌舞楼台。
  更见过真正当红的伶人,他只要挥挥软袖,脚边便能被人掷满成堆的金银,他一开嗓,天下再名贵的丝绸就都黯然失色。
  小旦有些羡慕,又有些嫉妒,跳起来反驳道:“若你当真认得那样的名伶,怎的如今落魄成这样?你定是骗我!”他跳上台,理了理自己的发饰,把身上穿了好几年的行头抚齐整了,“我难道唱得不好么!”
  他不要听苏亭回答,立刻敲了一声锣,兀自清嗓唱起来:“……想当初我与卿,朝看花夕对月常并香肩,度甜蜜祝偕老谁不艳羡?”
  他唱着,苏亭指尖敲打着膝头,望着台上那个扮相简陋的小旦,低声和道:“春宵一刻天长久,人前怎解芙蓉扣,盼到灯昏玳筵收,宫壶滴尽莲花漏。”
  “莲花漏啊……”
  “亭郎。”
  骤然一停,苏亭在原处愣了愣,片刻才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打着拍子的指尖才翘起来,冷不丁又听见一声,比方才那声更响亮更清晰,像是气着了一般:“亭郎!”
  苏亭后脊一抖,僵在长凳上,半晌,一串急匆匆的脚步袭来,直冲着他而来,到了跟前,一只手猛然扯住了他的袖子,责怪道:“我找你好半天,你却在这里听曲儿。叫你好多声也不应,就这般入迷?”
  他顺着那只手,慢慢仰头看去,脑中轰的一声,一片空白。
  那人转头看了眼台上的小旦,嫩葱一般水灵,再摸摸自己的眼角,已有了些细细的小纹,他像是明白了什么扭头离去,并不与苏亭说话了。走了数十步,偷偷回头瞄了一眼,瞥到一身青灰色衣裳,不远不近地跟着,他心里一软,慢慢放缓了脚步。
  两人身影渐渐重叠。
  苏亭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屡次张口,屡次失声,终于他掐了自己一把,才破开嗓音,唤了声:“海棠?”
  白海棠道:“掐自己做什么?”
  苏亭又叫:“海棠。”
  白海棠“不情不愿”,“勉为其难”地应了一声:“嗯。”
  苏亭哽咽:“棠哥……我好想你。”
  “……”白海棠静静地看他,又伸手去摸他额头,噗嗤一笑,“傻了不成?不是才分开……”
  话没说完,他就被苏亭按进了怀中,对方衣上浸染的药香直往鼻子里钻,微微地有黄连苦,也有肉蔻香,甘草的清甜混杂其中。他嘴上嘀咕着“大庭广众,有人看呢”,身体却半推半就地靠上去,心下忍不住笑了一笑,笑话他道:“亭郎还小么?比棠儿都要娇气了。”
  苏亭一路牵着他回到家,小丫头嗷呜一声扑出来,脸上依然脏成一只大花猫,险些跌倒。
  白海棠忙松开苏亭的手,下意识去抱,但远远地他就收回了手去,把苏亭推了上去。
  那比邻家小子还皮的丫头,被苏亭抓住好好地洗了脸,当爹的一边碎碎地责备,诸如去年踩坏了王家的凳儿、前年捉弄了李家狗崽的旧账,翻来覆去折腾了好几遍,直到小丫头指甲缝里的泥都洗干净了,这才放过她。
  一席餐饭,一碗热粥。
  小丫头吃饱了,抹抹嘴便自个儿去玩,桌旁只留下默默不言的苏亭。白海棠单手歪托着脑袋,似笑非笑地看着小丫头。
  一眨眼他走进院中,院角有一棵十几年的老花树,不知何时萎了,任来往几任住客时时灌溉,也不见反春。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到院子。苏亭见他神秘兮兮地刨开树下的陈土,摸出一壶不知哪年谁人埋下去的酒,高兴地朝他晃了晃。
  白海棠小心地揭开酒封,尝了一下,又忍不住多喝了几口。
  他将酒壶递给苏亭,一仰头,眼底盈满银光。苏亭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将他拽到眼前,在新发的月牙儿底下吻了他,他第一次尝到,原来一个人的唇可以这样柔-软,原来亲-吻可以这样甜腻。那一抹绵软微凉,像是带着露珠的花瓣,极轻柔,有着花露的甘甜,他一时想不起来,自己想象中的感觉是否和此时的一模一样?
  只是口齿间并无呼吸传来,只有苏亭自己的心在勃勃地跳动。
  乌黑的一绺发梢落进酒水当中。
  苏亭伸手去捞,裹在衣袖间慢慢地擦拭,白海棠望着房中蹦蹦跳跳的小姑娘,眉眼软软地弯着:“好漂亮伶俐的小丫头呀。”
  “嗯。”苏亭应了一声,“也叫海棠,长大了一定和你一样好看。”
  白海棠蹙着眉看他。
  苏亭道:“过几年就该说亲了,你不在,我都不知道该给她寻个什么样的夫婿?备多少嫁妆合适?转眼就长大了,还有些舍不得,总记得她小时候,哭得那样响。”
  白海棠又笑起来:“小女娘都是爱哭的。你那天……也哭得很响,吵得信安后山上的花儿都向我抱怨,问‘他要哭几天啊,怎么还不走呀,好烦呀好烦’!”
  像是那些花儿当真如此抱怨了一般,他学得有声有色,苏亭望着他,一眨眼,眼角又灰蒙蒙的了,忙低下头,拿袖角微不可及地扫了过去。
  白海棠晃了晃脚尖,白衣下露出一抹娇艳的红来,“亭郎一点都没变,还像小孩子一样。”他扯了扯自己的衣裳,有些遗憾地道:“唉,是不是衣裳没缝完,太丑了,害你哭得那样凶……”
  “不丑,你今天真美。”说着,苏亭起身,从床尾抱出了一只竹萝,挑出了红丝线,半跪着,托起那片他没来得及缝完的衣角,“这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嫁衣。”
  白海棠有些惊讶,弯腰看着男人熟练地穿针引线,看他手背上因采药留下的细小伤口,看他手指间的粗糙趣÷阁茧,看他因长途跋涉而毛旧的衣摆。烛花一点点地跳跃,半晌他道:“你还是变了呀。”
  “因为遇到了一群好人。”苏亭咬断了线头,抚平褶皱,“多亏了他们,我才能有今天;棠儿也多亏了他们,才能平安长大。”
  “嗯……”白海棠托腮笑着,似乎是沉吟,又或者是思考,良久他才看了看窗外的星子,“你和棠儿过得好么?”
  “棠儿那么顽皮,我常常管教不住。”苏亭道,“你有机会也说她两句,她定然听你的话。还肯跟你一起去街市上买衣裙,小丫头总嫌我挑的花色不好看,嫌我做的菜不好吃。”他贴着海棠的衣摆,像是醉卧在美人膝头,呢喃了两句,“都挺好的,只是有些想你。”
  “我一直在,塞北的雪像棉被一样厚,西疆的山直入云霄……我都看着,你就是我的眼睛。”白海棠轻轻地俯身,吻他的鬓角,天际遥遥地坠着一轮月,“过得真快,天要亮了。”
  苏亭:“嗯,难得来一次,天亮就要走了吗?”
  白海棠答非所问,转头看了看地上的药箱:“亭郎做大夫高兴吗?”
  苏亭点头。
  “你走以后,后山的花儿开得漫山遍野,根须与我生在一起。”白海棠虚指着远方,雪亮的月光洒到他脸上,那容颜洁白无瑕,扫着淡淡的胭脂,细长的眼尾轻轻低垂,仿若当初苏亭初见他那样,“你要去看诊,要照顾棠儿,我要照顾花。那些花儿们,见不到我也是要哭的……”
  苏亭抿了抿唇,像是明白什么,平静地应了一声:“嗯。去吧。”
  “亭郎。”他低声唤道,“以后给棠儿做一件顶好看的嫁裙。”
  苏亭笑了一下:“嗯。她的嫁衣定比天下所有的海棠都娇艳。”
  白海棠又道:“天冷,多加衣。”
  苏亭:“……嗯。”
  “亭郎。”他伸手搭在苏亭肩头,慢慢凑近了,苏亭垂下视线,朦胧地看到那微微摇曳的红裳,若蝶翅一般忽地扑簌扬起,满眼的绯色,与自己的衣角交织在一起。他想闭上眼,又难舍地攥住了一握红衣,模模糊糊不知应了多少声。
  银月如雪,披洒在两人发梢,也像是短暂地白了首。
  有曲儿轻轻地哼,是从没听过的调子,如沐春风。
  苏亭静静听着,终于松开了手。
  “亭郎……这些年谢谢你。”
  ……
  睁开眼,一朵沁露的红海棠花掉在手心,仿佛披着火红的嫁衣。刚绽开的细细的蕊,像是缠在花瓣间的丝线。他仰起头,目中是院中那棵花树,零星地挤出几只瘦小的骨朵——竟是突然反了春。
  不知是“他”远道而来借了花魂,还是花圆了他的心愿?
  “傻兮兮,遇到妖怪了嗦?”
  苏亭猛地一回神,看到一张清瘦略显孩子气的脸,正笑嘻嘻地吓唬他:“听说这种突然反绿的树,都是底下埋着死人!你在这里睡觉,魂会被它们吸走!”
  卸了妆的小旦蹲在面前打量,好一会儿见他没什么反应,无趣道:“好没得意思!”
  他站起来,伸个懒腰,用随身带的一支笛戳他的手肘:“书生!我昨儿个唱的楞样难听,叫你听了三句就睡过去?得亏你娃娃领路,是我把你送回来哩!结果这样冷的天,你不睡在屋里,偏要睡在树底下?我给你烧了水,你起来擦洗,休得要冻病!”
  鼓动的早春晨风将发丝打作一个结,苏亭站起身,听着堂前炉灶上咕噜噜沸开的水气,像是昨夜的一碗热粥:“我好像做了个梦。”
  “是好梦还是噩梦?梦见什么?”小旦边搭话,边看着苏亭走到檐下,抄起墙角的花锄,回到树下莫名其妙地刨了起来,“我听班主说,做了噩梦要到桥上摸栏杆,这样魇就会闻不出你的味道……你做啥子?”
  突然锄到了硬物,苏亭丢下花锄,用手扫开泥土,看到一小片红绸:“梦见一朵好花,一坛好酒。”
  小旦不懂:“花?”
  花开之处,皆是你的消息;一年四季,你也总与我一处。
  并不寂寞。
  苏亭捧起那坛偶得的好酒,风送来花香,扫去封绸上的尘灰。他忽地回头,看了眼小旦手中的竹笛:“我新学一支曲,送你罢。”
  他慢悠悠地唱着,春风附和,新芽摇动。
  小旦竖着耳朵听,很平和的歌,让人安宁,他半信半疑:“这样好曲,当真送我?不反悔?”
  苏亭唱罢,将那朵红海棠收进医箱,酒坛纳进木柜,给熟睡的女儿遮上厚被:“你若唱得好,便与人说,写这曲儿的人叫白海棠,是我娘子。”
  小旦低头思索,总觉得这名儿似乎在哪里听过,又似乎记不太清。他有些狐疑了,也许这书生当真是哪家的落魄贵子?见苏亭提着医箱又要出门问诊,他匆忙追了上去:“那你将这曲儿送我,不问问你家娘子么?”
  书生摆摆手:“不必了,他去了远方。”
  小旦站在院前,朝他背影踮着脚喊:“那这曲儿叫什么?”
  苏亭驻足,沉思片刻,道:“花归。”
  盛时花开落时归,一如人间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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