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部下部:季姜篇(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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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衣人道:“但这次他绝对是错了!你不拦住他,你会后悔的!你会后悔一辈子的!相信我,拦住他!快拦住他!”季姜不动。第三支曳影剑腾空而起。
  黑衣人忽然不叫了,也不挣扎了,仰起头静静地看着那支飞出的曳影剑。曳影剑越飞越远,越看越小,终于消失在大海尽头。海鸟又开始在海面优美地盘旋飞翔,而海浪依旧温柔地轻轻拍打着岸边的礁石,平静的大海没有任何异样,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黑衣人喃喃道:“我就说你在找死!你以为这么多年来就没人想过对付他?可他是神啊!和他作对注定只有死路一条,从来没人能成功。”
  齐王注视着海面,道:“未必,这次我不是用凡人的力量对付他,而是用他自己的力量。”
  海面平静依旧。黑衣人道:“愚蠢啊!能制造矛,自然也能制造盾。你这点小伎俩,怎能损他分毫?”
  忽然,齐王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遥远的海天相接处,升起了一缕若有若无的黑色东西,初时还太细,要极尽目力才能看到。渐渐地,那缕黑色扩张弥漫开来,将那片天空也染成了灰蒙蒙的。众人顺着齐王的目光看着这奇景,又是惊讶,又是不明所以。隔了一会儿,那儿传来一阵低沉连绵的滚雷般的声音。那声音使季姜的心一跳。
  齐王长出了一口气,脸上的神情变得很轻松,他转向黑衣人,对侍卫们挥了挥手,道:“放开他——你认为我拿曳影剑直接去进攻他那固若金汤的巢穴了?我是拿它们去攻击那座岛屿了!”
  黑衣人道:“你……你说什么?”
  齐王嘴角的笑意更浓了:“三支曳影剑,是无法摧毁一座岛屿的,但火山岛是例外。”
  又是一连串滚雷般的闷响,季姜把视线转向大海。
  黑衣人的面部肌肉开始可怕地扭曲,道:“你……你……”
  齐王道:“我打仗从来不喜欢硬碰硬,借助外力是我的爱好。天地自身的力量才是最强大的,一旦激发出来,能摧毁一切,不管是人还是神。”
  黑衣人一声怒吼,像只疯狂的野兽猛扑过来,一拳狠狠地砸在齐王脸上。
  齐王被他打得一个趔趄,退了好几步,嘴角流下一丝鲜血。众侍卫大吃一惊,忙又冲上来七手八脚制住黑衣人。
  黑衣人挣扎着吼道:“你不是人!你是畜生!你是魔鬼!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你会遭报应的!”
  齐王擦掉嘴角的鲜血,平静地道:“抱歉,我毁了你的家。但我够对得起你了,把你拖在临淄,不让你回岛跟它同归于尽。”
  黑衣人声嘶力竭地叫道:“对得起我?你这叫对得起我?我要你这样对得起我?”
  齐王道:“你是人,它不是。我不想让你遭到和它一样的命运。”
  黑衣人道:“胡说八道!胡说八道……”
  齐王叹了口气,道:“你跟了它这么多年,就真的一点也没发现吗?好吧,我问你,这一千八百多年里,它有没有让你见过它那袭白袍下的真形?”
  黑衣人道:“那关你屁事!我知道他天生异相!他是神,当然和我们不一样……”
  齐王道:“不,它不是神。它是一种和我们完全不同的、比我们强大得多的异类。你注意到了吗?它走路时……”
  黑衣人道:“胡说!胡说!你这个疯子!你自作聪明……”
  季姜忽然尖叫一声,道:“都不要吵了!”
  两人一怔,都朝她看来。
  季姜颤声道:“你们……你们闻到了吗?”
  齐王诧道:“闻到什么?”
  季姜急促地道:“海腥味!海腥味!”
  经她一提醒,众人立刻发觉,海面上吹来海风,不知何时开始充斥着一股浓烈的海水咸腥味,而且似还隐隐夹杂着一丝硫磺的味道。
  季姜看着大海,脸上渐渐现出恐惧之色。
  海面依旧平静——似乎太平静了,刚才还在海面上空飞翔鸣叫的海鸟此时一只都不见了,海面空旷得有些诡异。遥遥的海天相接处,出现了一条细细的白线,那白线慢慢地变近、变粗,黑衣人脸色微变,道:“怎么回事?现在怎么会涨潮?”
  季姜喃喃道:“不是潮,不是潮……”忽然大叫一声,“海啸!是海啸!”现在众人都看出来了,那白线越来越粗,显然是一列浪墙在急遽推进,不禁心惊色变。
  黑衣人和齐王也忘了他们的争吵。
  忽然,有人大叫一声:“快!快跑!”几个人立即向马匹冲去。
  季姜尖叫道:“不!我们跑不过啸浪的!快上山!上芝罘山!”
  一语提醒了众人,大家忙向芝罘山上冲去。这一带的芝罘山山形极其陡峭,众人丢弃了一切累赘之物,还是攀爬得气喘吁吁,由于用力,更由于惊慌,每个人的心都怦怦乱跳,但都一语不发。风中带来的海腥味更浓了,让闻到的人不寒而栗。
  渐渐地,海风中又隐隐夹带着一种低沉的轰鸣声,仿佛深海中的精怪一齐敲响了无数面牛皮大鼓,那声音震得人更加心慌。有人回头一看,惊呼一声。只见刚才那道白线此时已变成一列遥遥可见的长长的浪墙,两边望不到头,仿佛一条横亘海面的长蛇。
  齐王沉声道:“别看,快上!”
  季姜慢慢落到了后面,但咬着牙没吭声,依然手攀脚踩往上爬。忽然,她踩着的一块风化的岩石碎裂了,一脚踩空,惊叫起来,齐王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拉上去,碎裂的岩石窸窸窣窣掉下山崖,齐王看也不看,一语不发将季姜拉到自己身前,推着她向上去。
  爬到离山顶还有三分之一距离时,海浪轰鸣声已轰轰隆隆如在耳旁,令人心惊肉跳。有人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道浪墙看上去已高达丈余,由于推进速度太快,浪头竟始终微微前倾而不倒下。
  那浪墙一尺一尺向上增高,一里一里向海岸推进。七十里,六十里,五十里……二十里,十里,五里……终于,在浪头离海岸只剩约三四里时,众人已全部爬上了山顶,松了口气,或坐或站,筋疲力尽地看那大海。
  此时的大海已成了一幅极其诡异的景象:那弓起的浪墙,竟已高达数十丈,仿佛一只巨大的、无与伦比的大鸟,正张开它的翼翅,向海岸猛扑过来。而海浪的轰鸣声,也已是震耳欲聋,那声音超过了最大规模战役中千军万马奔腾时发出的声音。
  “轰”的一声巨响,可怖的巨鸟覆盖了沿岸的一切,扑上了高大的芝罘山……
  许久,许久,海啸才稍稍平息下去一点,众人犹觉耳中轰鸣不绝,一时竟分不清是耳鸣还是真声。而山脚下,已是一片汪洋。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可怕的海啸,”季姜跌坐在地上,喃喃道,“幸而这山还算够高。”
  齐王走过去,蹲下来,抓过她小小的手,轻轻拍了拍,微笑道:“好季姜,你很聪明,你救了我们大家。”
  季姜忽然扑到他肩上大哭起来,道:“大王,到底发生了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黑衣人失魂落魄地看着大海,喃喃道:“你看你都干了些什么,你都干了些什么……”
  齐王拍拍季姜的背,站起来,道:“我只是做了我必须做的——它太危险了。”
  “危险?”黑衣人不再激愤,只是用一种无限疲惫的声音道,“到底是谁危险?是你杀了他。在起用你之前,主人就曾经犹豫过。他说,你太聪明了,聪明得近于危险。可以不用,就尽量不用。可前面两个都……唉,天意,天意。”
  齐王道:“前面两个?你说前面两个?在我之前你主人还选过两个人?是谁?”
  黑衣人道:“第一个是嬴政,第二个是张良。他们也很优秀,又不像你那样聪明得叫人担心。可是嬴政贪心太重,野心太大,不断与我主人讨价还价,有了秦国要天下,得了天下要长生,工程成了他要挟的筹码,主人无法再忍耐下去,于是让我去找张良。张良天赋高超,品行纯正,一切都是那么符合我主人的要求,可他偏偏长了一张柔弱如女子的脸,这使他注定不可能成为一个令人敬畏的铁腕君主。就这样,在无可奈何之下,我主人才选用你。”
  齐王忽然想起一事,道:“这么说来,当初你化名东海君,去见秦始皇,其实是去和他谈判的?”
  黑衣人道:“是啊。可他的心思根本不在工程上,一心只想套出我长生的奥秘。他已经贪婪得不可救药了,白费了我主人几十年的心血,唉……”
  齐王道:“几十年?你们很早就已经和他有了接触?”
  黑衣人道:“是的。”
  齐王道:“多早?”
  黑衣人望着远方,叹了一口气,道:“确切地说,从他小时候就开始了。那时他和他父亲在赵国做人质。每次跟赵国的孩子玩游戏,总是非做大王不可,不惜打架打得遍体鳞伤……唉,主人在他身上下的本钱是最大的。否则,以他父亲那样不得宠的地位,以他自己那样暧昧不清的身世,怎有可能继承王位?秦国宗嗣繁盛,条件比他优越的王孙公子不知有多少,要是没有我主人,他这辈子连王位的边都休想沾上。”
  齐王恍然大悟,道:“难怪天下一统后,他着了魔似的不顾群臣劝阻,屡屡到沿海巡游,还派人出海找你,原来他早就知道你的存在了。”
  黑衣人叹道:“算了,不提他了,他使我失望。只是他的失信我可以理解,你的所作所为我却无法理解。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齐王沉默了一会儿,道:“只为了八个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黑衣人道:“我不明白。”
  齐王道:“你确实不会明白。要明白,这一千八百多年的时间里,你早该明白了。你安于做一个盲从的神仆,不敢对任何事表示怀疑。这也正是它当初选择你做他在人间的信使的原因。而我正好与你相反,这也是它直到最后关头才选择我的原因。”
  黑衣人道:“不要跟我故弄玄虚!”
  齐王道:“我不是故弄玄虚,而是确实无法跟你详细解释。我问你,你能接受‘宣夜说’吗?”
  黑衣人怔了怔,道:“不,我相信‘盖天说’。明明天穹如盖,怎么会是无形无质的虚空呢?这太荒谬了。”
  齐王叹了口气,道:“既然如此,你大概也不会理解它那幅浮在空中的星象图吧?”
  黑衣人道:“那……那是星象图吗?我……我不知道。”
  齐王叹道:“你看,你连最初步的东西都无法理解,我又如何向你解释宇宙鸿蒙的最大奥秘?如何向你解释你主人隐藏在这奥秘中的可怕阴谋?就是我,那次跟你主人谈了一天后。也是回去想了半个多月才完全明白的。我告诉你,你是永远不可能知道这件事的真相了。无意义的长生使你的心灵沉寂得太久,你已经不会思考过于深奥的问题了。”
  黑衣人怔了半天,才道:“什么奥秘?什么阴谋?这又和天文星象有什么关系?你说话颠三倒四,莫名其妙。我看你是疯了,一定是疯了!”
  说着,他转身踉踉跄跄地离去,一边走,一边喃喃地道,“疯了……疯了……蒯彻说得不错,你真的疯了……哈哈,多么可笑!主人竟是被一个疯子置于死地……”
  十月,齐王调兵遣将,南下与汉王及各路诸侯会攻项羽。在齐王的指挥进击下,项羽左支右绌,势力范围越缩越小。
  十一月,齐王收紧包围,项羽连同他的十万大军被困垓下。十二月,大决战开始。
  临淄齐王宫里的季姜再也坐不住了,决定赶往定陶,在那个战时前沿基地等待齐王,好早日与凯旋的齐王相见。
  赶到定陶时,听到一个好消息:联军已经胜利了!项羽兵败垓下,身死乌江,各路兵马或扫荡余寇,或凯旋归国。定陶是好几支军队的共同基地,此时各军陆续返回,热闹非凡,整个定陶城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
  季姜很高兴,问路问到齐军营垒。齐军军容整齐,甲胄鲜明,明显比其他几批人马雄壮得多。凭着齐王宫的信符,她进了营,打听齐王的所在。几名将官认得她,知道她在齐王面前极受宠幸,便很热心地领她去王帐,说:“齐王有事出去了,你等一会儿,他下午就回来。”
  几个人一边带路,一边得意地向她述说这次战役的激烈之状,说到起劲处,眉飞色舞,豪气冲天,季姜听得也是大为兴奋,道:“那后来呢?到底是谁杀了西楚霸王项羽?”
  几个人一听,互视一眼,立时泄了气,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一人道:“别提了,这事说来就叫人窝火。”
  季姜诧道:“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那人气愤地道:“我们辛辛苦苦设下十道埋伏,层层削弱,逼得项羽最后只剩二十六骑逃到乌江边。好,一窝蜂拥上去的全是汉军!哼,没本事打硬仗,倒有本事打死老虎。”
  另一人道:“咱们齐王也真是好说话,后撤三里,说:‘不要跟汉王的人争功。’可这哪是争功啊?是争一口气啊。”
  又一人道:“算了,不就是赏千金、封万户侯吗?让他们去争,去抢,天下人的眼睛都亮着呢,谁不知道打败西楚霸王的是咱们齐军?”
  先一人道:“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凭什么我们种树他们摘果子?这个汉王也真做得出来,决战时缩得比谁都靠后,跳出来捡现成便宜比谁都来得快!”
  又一人道:“就是。什么德行!”
  季姜眼珠一转,笑道:“你们以为吃亏了?齐王是照应你们,汉军才叫吃亏了呢。”
  几个人大为诧异,一人道:“季姜姑娘,你开什么玩笑?汉军占了这么大便宜你说他们吃亏?”
  季姜道:“我问你:你想不想得到那金千斤、邑万户?”那人道:“想!当然想!”
  季姜道:“你们呢?”那几个人道:“想啊,谁不想呢?”
  季姜道:“对啊,谁不想呢?齐军三十万人,谁不想得到这赏金封邑的?可楚霸王只有一个啊!”
  几个人一怔,有人若有所悟:“啊!对了,听说汉军为了争抢项羽的尸体,自相残杀而死的就有好几百,挤死的,踩死的不计其数,最后硬是把尸体扯成五块,拼起来殓尸时简直惨不忍睹,后来那赏金封邑也就分成了五份,一人一份。”
  季姜道:“是了,那不过就金二百,邑二千户吗?有什么了不起的?最终抢到手的也还罢了,那些尸体没抢到,自己反倒成了尸体的才叫冤呢!黄金封邑再好,总不及自己的性命珍贵吧!你们说,和汉军相比,你们到底是吃亏还是占了便宜?”
  几个人恍然大悟,对这貌不惊人的少女佩服得五体投地,均想:难怪齐王对她这么倚重信任,果然有过人之处,纷纷道:“季姜姑娘真是才思敏捷,令人佩服。我等愚鲁武人,竟这么长时间没能领会齐王一番苦心。”
  说话间已到了营帐,又一人道:“不过我看齐王在彭城扔掉那面神镜实在没道理。那时可没汉王的人来抢啊,大家一心一意愿意献给他,干吗这么做呢?”
  季姜听得奇怪,道:“什么神镜?”
  那人道:“我们攻入彭城后,一队兄弟在西楚霸王的王宫里发现了一面方镜,说起来真神了,那镜子居然照得出人的五脏六腑!大伙儿一合计,决定把这宝贝献给齐王。哪知齐王一看——你猜怎么着?”
  季姜道:“怎么着?”
  那人道:“齐王下令:立刻把这镜子抬出城,扔到泗水里去。唉,齐王军令森严,谁也不敢违抗,多好的宝贝,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扔进了滚滚的泗水河,真叫可惜。”
  季姜愣了半晌,道:“齐王……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人道:“就是不知道啊,要知道倒好了。”
  季姜思索了一会儿,也不得要领,便道:“齐王必定有他的道理。好了,谢谢各位,你们先回去休息吧。我也歇一歇,就在这儿等齐王。”
  那几名将官走后,季姜把鞋子一甩,往齐王的行军床上一躺,连日奔波的疲劳弥漫到四肢百骸,浑身又是酸痛,又是舒坦,一会儿就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又隐隐闻到枕上那股熟悉的齐王头发的味道,没来由地感到愉快安心,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一觉醒来,齐王就站在床前,微笑地看着她,道:“怎么样?睡够了吗?”
  季姜见到齐王,说不出的开心,道:“够了,大王,你早来了吗?干吗不叫我?”
  齐王道:“叫你你还能睡个够?来,擦把脸。”说着把一块拧好的毛巾递给季姜。
  季姜接过擦了擦,放下手巾笑道:“大王,你刚刚打败大名鼎鼎的西楚霸王,就来侍候我这小丫头洗脸,我可得把这事跟家乡那帮小姐妹说说——多大的面子啊!”
  齐王轻轻捏了捏季姜的脸,笑道:“行啊,你说好了,说我侍候你洗脚都成!就怕人家不信。”
  季姜道:“她们敢不信?她们要敢不信,大王你就诏告天下,寡人有疾,寡人好侍候人。侍季姜氏洗脸之事,诚有之哉!诸卿勿以为谬也。”说完就咯咯笑了起来,齐王也哈哈大笑。
  两个嬉笑了一阵,季姜又道:“大王,我可听说了,这场仗你打得真叫漂亮!十面埋伏阵,把项羽玩得团团转。听说你还叫人在夜里唱楚歌吧?唱得项羽简直要发疯,不知道你们究竟占了他多少地盘,深更半夜在大帐里又唱又哭又闹,整个人都崩溃了。”
  齐王叹道:“老实说,我有些可怜他。他人不坏,只是那个位子不适合他。说来也是乱世风云,硬把他推上去的,他也没有选择。如果他能清醒一点,有点自知之明,遇事多听听范增的,也许还不至于落到这一步。然而人到了这个位置,又有几个能保持清醒?更何况还有那……”说到这里,忽然住口不说了。
  季姜道:“更何况还有什么?”
  齐王道:“算了,不提了。反正那东西已不能再危害人间了。”
  季姜越听越好奇,道:“大王,你在说什么啊?什么‘危害人间’?”
  齐王想了想,道:“好吧,都已经过去了,告诉你也无妨,那是一面镜子……”
  季姜“啊”的一声道:“镜子?”
  齐王见季姜面色有异,道:“你听说什么了?”季姜点点头,道:“他们告诉我,攻入彭城时,得了一面神镜,能照见人脏腑的,好心献给你,哪知你下令把它扔进了泗水。”
  齐王道:“对,就是那面镜子。你不要听了好玩,那东西是害人的。我虽然不明白其中的机理,但我知道那东西照久了会损伤人的心智。
  秦始皇、楚霸王都是得到它后变得性情乖戾、行为悖谬的。你说这东西还能继续留在世上吗?”
  季姜听得又是惊讶,又是眩惑,咋舌许久,忽然心念一动,道:“不过大王,我看其实你也不必把它扔掉,可以拿它派另外一个用场的。”
  齐王道:“什么用场?”
  季姜往周围看了看,凑近齐王低声道:“把它献给汉王。”不料齐王一听到“汉王”二字,脸上的轻松喜悦之色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烦闷之色。他在床沿坐下,一言不发,像是满腹心事的样子。
  季姜道:“大王,你怎么了?”
  齐王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如果我的谍报没错,那个沧海客现在是到汉王身边去了。”
  季姜道:“就是那个阴恻恻的黑衣人?那好啊。我早就看出他不是好人,成天鼓动大王你做那些莫名其妙的事,那段时间我还真有些替你担心呢!现在他又跑去蛊惑汉王了?那最好不过了!”
  齐王道:“沧海客不足为虑,我只担心……唉!”
  季姜道:“大王,你担心什么?”
  齐王道:“我担心……它……它其实还没死。唉,但愿是我猜错了……”说着抬头看看上方,眉头微蹙,“怎么会呢?那么惊天动地的海啸……难道它的生命力竟能强大到……”
  季姜握住齐王的手,道:“大王,谁没死?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不错,他还没有死!”随着这句冷冰冰的话语,一个黑衣人幽灵般地闪入了营帐,“蚍蜉撼树,螳臂当车。可笑你居然以为凡人真的能跟神斗!”
  季姜感到自己握着的齐王的那只手一下子变得冰冷,吃了一惊。
  再看齐王,只见齐王脸色极其苍白,吃力地道:“不……不可能,我叫人去打探过了,那岛上的火山灰有几丈厚,山口还有熔岩冒着热气!”
  黑衣人道:“不错,你是把他辛苦经营了两千多年的神殿毁了,那么多珍稀的神器啊……可是!你怎么损伤得了他本身?他是真正的天神,我早就跟你说过,你偏偏不信,偏偏要跟他作对。好,现在你就等着受到惩罚吧!”说完,他转身扬长而去。
  齐王道:“等等。”
  黑衣人停步回头,用戏谑的声音道:“怎么?后悔了?想求饶了?告诉你,来不及了!”
  齐王道:“它的异能还剩下多少?”
  黑衣人一怔:“你说什么?”
  齐王道:“如果我猜得不错,它的异能绝大部分来自那些器械。现在,它恐怕已没以前那么神通广大了吧?”
  黑衣人盯着齐王看了一会儿,点了点头,道:“就算是,对付你也足够了!”
  齐王道:“不错,我知道。它的智慧比我高了不知多少倍,我本就没打算大获全胜,能做到这样,我已经很满意了。”
  黑衣人冷笑一声,道:“满意?你等着死无葬身之地吧!”
  齐王淡淡一笑,笑容中有一种苍凉,道:“当我将那三支曳影剑射向大海的时候,就已准备好这一天了。让它来报复吧,我等着。”
  夜晚,军营里灯火通明,上上下下欢宴庆贺战争的胜利。中军帐内,齐王摆下了丰盛的庆功宴,一席一席向手下的将领们敬酒,说辛道苦。季姜站在他身旁,斟酒斟得胳膊都酸了,但心里很高兴。忽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众人一愣:谁敢在齐王的营垒中纵马急驰?
  马蹄声在军帐外止住。汉王带着一帮人一拥而入。
  众将还在酒醉和震惊中没有清醒过来,齐王已经跪下行礼,道:“臣恭迎大王御驾。不知大王驾临,未曾远迎,望大王恕罪。”
  汉王既不答礼,也不说“免礼”,径直走上齐王的席位,往下一坐,拿起帅案上的元帅虎符,盘在手里把玩着,看着齐王笑嘻嘻地道:“西楚既灭,天下皆定,齐王,你恐怕不需要这个了吧?”
  季姜死死地抓住酒壶的壶柄,她怕自己会控制不住将酒泼到汉王脸上去。
  齐王默默地解下腰间的紫绶,放到汉王面前,躬身一礼,退后几步,转身对目瞪口呆的众将道:“从今天起,你们一律受大王节制,听到没有?”
  众将愣了一会儿,才参差不齐地道:“听到了。”
  “是。”
  “知道了……”
  一个趴在席上烂醉如泥的将官含糊地道:“大……大王?你不就是……大王吗?”
  汉王脸上依然是大大咧咧的笑容,只是那双笑意正浓的眼睛深处,有鸷鸟般凌厉的光芒一闪。
  齐王道:“不是我,是汉王!听到了没有?”他提高声音又问了一遍。
  “听到了。”这次众将的声音总算整齐了一点。
  “咣当——”一声响,一只酒壶被摔在地上,醇香的烈酒汩汩流出。季姜冲出了营帐。
  呼啸的北风吹在身上,刺骨地冷。季姜抱着双臂,坐在一个长满枯草的小土丘上,身体在发抖。她身上很冷,心里却像烧着一把烈火,那烈火烧得她想哭、想骂、想喊,但最终只是死死地咬住嘴唇。一件貂皮斗篷披到了她身上,她抬头回望,见是齐王,身子一摇,甩掉斗篷。
  齐王将斗篷再次披到了她身上,道:“会着凉的。”
  季姜仰脸看着齐王,嘴唇颤抖着,眼泪淌了下来,道:“大王,你窝囊!”
  齐王沉默了一会儿,道:“是的,我窝囊。”
  季姜道:“你说过就让他三次的。”
  齐王道:“是的,我说过就让他三次的。”
  季姜道:“这是第四次了。”
  齐王道:“是的,这是第四次了。”
  季姜哭道:“那你到底要忍到什么时候啊?大王,你说啊!”
  齐王叹了口气,轻轻抚着季姜的头发,道:“将来你会明白的,一定会明白的。”
  正月,汉王下了一道诏书:
  “楚地已定,义帝亡后,欲存恤楚众,以定其主。齐王信习楚风俗,更立为楚王,王淮北,都下邳。魏相国建成侯彭越,勤劳魏民,卑下士卒,常以少击众,数破楚军。其以魏故地王之。号曰梁王,都定陶。”
  明眼人一眼就看得出,虽然一诏封二王,其实彭越只是个陪衬,彭越本就长期在梁作战,战后得梁地为王,是当初约好了的。但齐王徙封为楚王,却明显等于贬抑。以“习楚风俗”为借口,更是牵强之至。哪有是哪里人就非得去哪里当王的道理?可见这道诏书就是冲着齐王来的。
  季姜拿着诏书的抄本去找齐王——不,现在应该说是楚王。
  楚王正伏案写着什么。
  季姜把抄本往几案上一扔,道:“大王,你看看!这就是他当初承诺的‘自陈以东至大海,全都加封给齐王’!”
  楚王头也不抬地继续写着,道:“看过了,没错啊。”
  季姜道:“没错?明明说好是加封,现在却成了徙封,大王你还说没错?”
  楚王放下手中的趣÷阁,道:“算了,徙封就徙封吧。我也好久没回家乡了,正好回去看看,顺便办几件事。”
  季姜气得发抖,道:“齐国给你治理得国富民强,年年鱼盐之利巨万,他轻飘飘一道诏书就给你剥夺了,扔给你一个土地薄瘠、战火方熄的淮北,你居然一点不当回事?”
  楚王拿起写好的简册站了起来,走到季姜身旁,拍拍她的肩头,道:“楚国没你想得那么糟,跟我回去看看,你会发现许多有趣的东西,不比齐国差呢!”说完向外走去。
  季姜又气又难过,道:“大王……”
  楚王回头道:“什么事?”
  季姜满肚子的话无由说出,想了半天,指了指楚王手中的简册,道:“你刚才写的什么?”
  楚王低头看看,道:“哦,这个啊,他们叫我草拟的推戴书。”
  季姜道:“推戴书?什么推戴书?”
  楚王道:“推戴汉王称帝。”
  季姜看着楚王,说不出话来。
  楚王笑了笑,道:“没办法,诸侯王里我地位最高,只能由我领衔。”
  季姜还是不说话,看着他。
  楚王似乎有些不自在,又笑笑道:“其实我也挺烦的,都是官样文章,到时他三辞三让,我还得率群臣再三劝进呢!”
  季姜盯着楚王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大王,我真希望被劝进的人是你。”
  楚王眼中闪过一丝怅然之色,但很快垂下眼睑,平静地道:“别说了,季姜,大势已去,大局已定。”
  季姜木然地坐下,看着楚王远去背影,轻轻自语道:“大王,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二月,汉王在群臣的一致推戴下,即皇帝位于汜水之阳。
  三月,楚国,淮阴城泗水边,楚王静静地站在那儿钓鱼。一会儿,有人带了两个人过来,一个是七十多岁的老妇,一个是位四五十岁地方小吏模样的人,两个见到眼前这个头戴紫金王冠,身穿夔龙纹深衣的人,知道就是新来的楚王,忙跪下行礼。
  楚王走过去,扶住那老妇,道:“阿母,您不要行礼,我不能当您的大礼。”
  那老妇吃了一惊,颤巍巍地站在楚王面前,惶恐地道:“大王,这、这……”
  楚王一挥手,随从们抬来一只沉重的箱子,放在老妇面前,打了开来,只见一片金光灿然,竟是整整齐齐一箱的金块!
  楚王道:“阿母,这一千斤黄金,都是您的了,待会儿我叫人给您抬到家里去。”
  那老妇道:“大王,这……这是……”
  楚王道:“阿母,您别叫我大王。您仔细看看,我是谁?”
  那老妇眯起昏花的老眼,道:“你是……”
  楚王举起手中的鱼竿摇了摇。
  那老妇恍然道:“啊!你就是那个钓鱼的少年郎。你叫韩……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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