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再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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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说的那位……不会姓杨吧?”
  Queena是知道杨谦南的,也知道温凛就是那位“没什么背景”的前女友。可是她开口的时候,没有看一眼温凛,也没有和任何人交换眼神,冷不防这么一问。
  柔和灯光下,对面的混血面孔明显一僵。
  “你认识呀?”
  Queena摆摆手说“恰好听说过而已。”对方又旁敲侧击地试探了几句,确定Queena真的和杨谦南不熟,才又滔滔不绝地讲下去。
  没有人注意到,温凛的脸色是何时沉了下去。
  席上众人多多少少都窥破了那女生炫耀的路数,半是嘲讽半是挑唆地催她,“那你赶紧答应人家呀。”
  女生面色浅桃,故作矜持:“那家里条件好么,也要看人的呀。他今年都三十好几了,还不结婚,肯定多少有点问题。”
  这一桌子都是人精,温凛觉得,其实多数人都在当笑话听。
  只有她,虾钳才剥了一只,忽然拭了拭唇,放下餐巾,说:“他人挺好的。”
  冷然声线惹得满桌寂静。
  “他们那个圈子里,像他这样的好人不多了。”温凛说完这句话,Queena已经在暗暗给她使眼色。可她浑然不觉似的,几乎在笑——“但是你不太配。”
  温凛平时话很少,以至于她出声的时候跟换了个人似的,仿佛在面对一个不上台面的下属,她的叹息与无奈加深对方的无药可救。
  说完,她把餐巾团在盘中央,挽起自己的外套,拂袖而走。
  绪康白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过了好几天。
  那阵子温凛她们公司进了车企项目的最终比稿,周正清为了拿到这个案子放弃了和竞品公司的既往合作,俨然势在必得,全司上下忙得席不暇暖。
  温凛和周正清的分工非常明确——周正清负责带整个团队,每天上班都乐呵呵的,一会儿给员工分他太太从西班牙哪个小岛带回来的手信,一会儿开会给团队画大饼,说年底做完这个案子要带所有人去日本团建。温凛则恰恰相反。每当她喊人进办公室,不是毙稿就是十几条修改意见。所以虽然陪着团队在公司熬通宵的总是她,温凛依然不如老周受下属待见。
  那天她没什么工作状态,磨稿子磨不出结果,正打算回家,一看手机,才八点半。微信上有一条未读消息,是绪康白约她出来喝酒。
  她很少这么早下班,上海的夜晚又这么令人不舍得浪费,她实在没理由拒绝他。
  *
  入夜,外滩边上的露台晚风和煦。
  海边的城市太容易成为一座享乐之城,空气里残存着暧昧的春,燥热的夏日,和咸湿的秋风。温凛穿着一条露肩剪裁的黑裙,坐在缥缈如雾的夜色中,仿佛是江风的一部分。
  可冬季已然近在眼前。
  绪康白给她点了杯龙舌兰,自己却要了果汁。
  彼此都忙,他们已经很久没见,以至于温凛竟然不知道,他最近不碰烟酒。
  “怎么,老婆管得严?”温凛放好外套,插科打诨。
  绪康白倚在沙发上,无奈地向外一瞥:“打算要孩子了。”
  也不是很想要,就是时候到了。他这么说。
  绪康白年初刚结婚的时候,温凛以为这一天还很远。Queena出身好心气高,爱耍小姐脾气,绪康白性格这么温顺的老好人,都经常被弄得焦头烂额。她还以为这一对至少要潇洒玩上几年。
  没想到年岁不饶人,他们这拨人一个个地都往三十岁头上奔,最佳生育年龄眼看着就要错过。
  人生在世一个一个关口,都非人力所愿。只是时候到了,人要渡江。
  温凛感慨时光飞逝,声音也温情起来:“那还找我喝酒?”
  她倒是有一个客户,是个中年女人,家财万贯,但婚姻苦闷,由于和她关系不错,经常找她聊婚姻问题。有一回温凛鼓足勇气,好奇地试探,为什么……找我一个单身女孩子聊这些呢?客户朝她大方地笑了一下,说身边都是已婚人士,有些人可能已经离了好几回。婚姻到他们这个年纪就不再是谈感情,所以她想在她这里找一找年轻时候的心态。
  这个客户至今逢年过节给女儿挑礼物的时候,还会给她买上一份,说喜欢她。
  温凛很想问问绪康白——我是不是,看着就很像是谈感情的人啊?
  绪康白读心的能力半分未减,喝一口果汁,浓稠的青橙色液体遮不住他斜来的眼风,“我不是来找你倾诉婚姻问题的,你放心。”
  她静静看着他良久,等他的下文。
  绪康白叹一口气,跟她碰了个杯:“我来替Queena跟你道个歉。”
  杯沿在她面前碰响,叮当一声,她却没有举杯的欲望。
  “跟她有什么关系。”温凛吹了会儿江风,又回忆起那天的细节。她到底是Queena喊过去的人,闹到那般田地,最尴尬的人当然是Queena。她不无歉疚地说:“你老婆那边还好吗。我是不是让她下不了台了?”
  她表现得很淡然,以至于谁也想不通,她当时怎么失态成那样。
  绪康白打趣道:“何必啊,温总。杨谦南就这么高贵,说他几句都不成?那顾璃以前骂他骂成那样,岂不是早被你在心里捅成筛子了?”
  “那不一样。”温凛的声音逐渐紧绷,胸口一起一伏,忍耐许久,终于还是没能忍住,想向他讨一个答案,“你说他怎么混成这样?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能把他贬成这个样子,往自己脑门贴金。”
  绪康白对当时的情形只是有所耳闻,安抚她:“你也不要真信。那女的一听就是瞎掰,连各种基本情况都摸不清楚,道听途说瞎编一气,认不认识杨谦南还难说。”
  温凛没力气探究这些了,气息微弱下去,点点头。
  没想到绪康白嗤地一声,说:“杨谦南最近都自顾不暇了吧?哪还有空泡女人。”
  温凛抬起眼眸:“你说他最近什么?”
  绪康白自知失言,扭头看向江景,缓缓道:“钱东霆要出事。你不知道吗?”
  他这些年很少在她面前提起那伙人,温凛也就顺理成章地对他们一无所知。依绪康白的话说,如今还只是暗潮涌动,局势不明,但已经成立了一个调查组,当初跟过钱东霆的那几个,包括房婧,都被悄悄喊去过谈话。
  “杨谦南当初真该听你的劝,和他别走那么近。”绪康白这样说道。
  他走之后,温凛一个人坐了很久,靠着潜意识拎起包,走进餐厅开放式的悬廊。
  她肩上披着一件白色长款西服,空着两袖,仿佛整个躯壳都是空的,忽而顿住脚步,从锡盒里抖出一支烟。
  说不出来,这一夜她心里是什么滋味。
  上海不下雨的时候,深蓝色的中空玻璃也横亘着细长蜿蜒的水痕,灰褐色的尘土留在原处,为逝去的倾盆大雨做人证。
  温凛隔着玻璃幕墙,远望城市稀疏的繁星,夜幕反着光,斑斑驳驳。
  那日之后,整个十月再也没有一朝的晴朗。
  上海下了一个月的雨,下得惨惨戚戚。有一天她走在夜晚的下班路上,踩到窸窸窣窣的颗粒,蹲下来一看,是满地湿漉漉的桂花,混着柏油路面的脏泥,怪令人惋惜。
  这一年她渐渐习惯这座城市的味道。早春的玉兰,深秋的桂树,都是轻柔而肆意的香气,温淡芳洌,却霸占整座城池,一街一巷都不许有其他滋味。
  像个娇痴却霸道的姑娘。
  像记忆里的顾璃。
  可她们现在已经很少联络了。
  顾璃在时尚杂志干了一年,辞职做起了公众号,粉丝量蔚为可观。有一次温凛在公司听人聊起她的一篇文章,她开口就蹦出一声顾璃,手下实习生一脸茫然地看着她,她只好连忙改口叫顾璃写公众号的趣÷阁名。
  温凛微信上和她讲过这件事。顾璃当时回了一串哈哈哈,之后竟然找不到话题可以继续聊。温凛往上一翻,才发现上次聊天是五个月前了。
  那天也不知怎么的,顾璃的对话框突然蹦了出来。
  温凛看着这个久违的名字,心里带点欣然地想,人和人果真有心灵感应吗?
  可惜点开来,顾璃劈头盖脸就是一句:“凛凛,你最近怎么了?”
  温凛这才知道,关于她的流言早在自媒体圈子里传开了。
  她下了那位混血小网红的脸,在场的几个博主各自交友圈都甚广,这个托那个,那个托这个,问了一圈下来,大致也知道了她是故事里的谁。调查到真相的人很失望,鄙夷地说原来是半斤八两。都分手这么多年了,还当众和前任的新欢过不去,吃相未免太难看。
  这些都是顾璃转述过的版本。温凛当然知道,原话只会比这个更难听。
  北上广六千万人口,说小不小,可隔着两个圈子调查出一个人的过去,依旧易如反掌。
  温凛奇怪自己听了并不生气。她只是有点悲哀地想,杨谦南这个人在她生命里,留下些踪迹也是好的,哪怕是戳脊梁骨的流言呢?
  辉煌一时的古城池,能留下些岩屑沙砾,也是好的。
  至于其他的风言风语,温凛只当耳旁风。
  她知道,她这些年走了不少捷径,从前攒下来的人脉一点也没放松,真要诟病起来几天几夜都说不完。就连那位中年女客户让她喊一声干妈,背地里都有人笑她奴颜媚骨。
  顾璃惊讶她说起来的时候,语调那么戏谑——“从前当情妇,现在当女儿,你说我是进步了,还是退步了?”
  只有顾璃始终站在她这一边,不管不顾地开骂:“你不要被这帮人带跑好伐?你认个干妈,又不是认干爹,她们那些人自己好几个sweetdaddy叫得起劲,有脸说你没骨头?”
  温凛没有表态。
  顾璃看着对话框沉寂良久,正想再补几刀,眼前忽然冒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璃璃,上海这个时节,有没有桂花酒卖?”
  她搜肠刮肚给她推荐了几个地方,反应过来的时候,话题已经被温凛不着痕迹地转走了。顾璃对着这个事实,愣了一会儿神。
  无论传言再怎么把温凛形容成一个厉害角色,顾璃心里总是觉得,她还是当初那个有求必应、没有脾气的凛凛。
  可是事实摆在眼前,到底不复当年了。
  人一旦试图在另一个人面前维持体面,关系就难免疏远了一层。连她也只能知趣地拿捏分寸,别别扭扭地劝:“凛凛……你真不要太拼了。”
  温凛表现得云淡风轻,所有纷纷扰扰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反过来劝她少熬夜,说:“我看你公众号推送时间,总是后半夜。”
  这是她认识的那个温凛。冷淡到好像全无深情,可是细微处全是她对你的关心。
  但也仅止于此了。
  满城风雨里,她们短暂地关怀彼此。可是更多的风雨,都要温凛独自去捱。
  Queena从那天之后就没再联络过温凛,虽然彼此一句重话都没说过,却仿佛从未当过朋友。温凛甚至发消息给她道过歉,Queena大方自如说原谅她:“没关系的宝宝,反正那天桌上也没几个熟人,闹僵就闹僵了,你不要放在心上。”隔天朋友圈就对她不可见。
  明明上礼拜她还亲密地记得她的喜好,说“这家的牛肋骨你喜欢,喊你来吃。”这礼拜却已经不由辩驳地划清界限。
  温凛觉得她和绪康白其实是很般配的一对,擅长温柔的冷酷,和不动声色的无情。
  至于绪康白那边,倒是毫不介意她们俩关系如何,之后照样和她来往。但已婚人士到底和未婚不同,一旦和对方伴侣闹掰,异性朋友就很难做下去。温凛碍于Queena不喜欢她,警醒自己少往他们夫妇跟前凑,明里暗里推了好几场邀约。
  聪明如绪康白明显察觉出了她的不对劲,半是玩笑地问她:“就因为我老婆发你脾气,温总这是打算不理我了?”
  温凛没有回这条消息。
  她只是有时会想起从前,想起当年僻静胡同里,她背着杨谦南偷偷请绪康白吃饭,他一坐下就举起清酒,揶揄说“偷情胜地啊温总,敬你一杯”的狡黠模样。
  当初光风霁月,彼此都坦坦荡荡,所以敢开这样的玩笑。不过四五年,人事摧折,风雨潇潇。今后再想心无芥蒂地举一杯酒,却好像是奢望。
  这个相识七年的故人,她生命中的贵人,温凛一直觉得他不只是一个朋友。他们之间,有一种类似于“知遇之恩”的东西在。所以她总是带着点感恩和他相处,从他身上汲取一些微弱的能量。
  可惜现在连这份能量,她也不得不避嫌。
  所以她想要默不作声地退场,不要等到场面难堪的时候,彼此反目成仇。
  她也确实成功过一阵子。
  可惜生活总有比乱七八糟的人际关系棘手一万倍的问题纷至沓来,让她连表面的体面都做不到。温凛接到老周的电话时,内心竟然很认命——也许各人有各人的命。而她的命里,注定做不到姿态优雅。
  事情并不复杂。老周在电话里说,最近有会议在开,文化审查方面全网加严,他们做的某个线上视频方案,审批迟迟下不来。
  这个案子整个团队前前后后努力了一个月,好不容易要成功落地,却出了这种岔子。周正清惯常来找她商量,心想这个比他小十岁的姑娘门路广。他明面上总揽一切,但背地里许多弯弯绕绕,都是温凛在疏通。
  温凛踌躇半晌,还是给许久未联系的绪康白助手发了微信。
  这位助手跟着绪康白六七年了,和温凛也是好朋友。温凛趁周末提了两壶桂花酒,来她家拜访,对方热情地招待了她,还以为温凛找她谈心是因为和她老板娘的龃龉。
  助手姐姐是典型那种在上海有两套房、爹妈帮衬、没有野心的本地女,非常乐天知命,今年三十好几了,人却很活泼,好心地劝温凛:“你也不要太放心上了。该正常往来还是要往来呀。你不要怕Queena发飙,我们身边人都不太搭理她的。”
  温凛静静倒酒,俨然把劝解都听了进去。
  顾璃推荐的这家桂花酒很清,但后劲似烧酒,冲得喉咙火辣如烧。
  半壶下肚,温凛忽然提了一嘴,说这两天这个会,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开完。
  那位姐姐附和道:“是的呀,空气倒是好了不少,但是安检严得跟皇宫一样,恨不得丸子头都要捏一捏哦。”
  温凛闻言笑起来。
  她笑的时候很文雅,连睫羽都收敛成一束。所以对方也看不清她是用什么神色,状似无意地说——对了,孟先生这两天,是不是也在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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